一 发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妈……妈,我发育了……
妈妈手中还未端稳的牛奶杯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这是闷不可言的我生平第一次因分贝的飙升而吓到了她,当然首先受到惊吓的还是我自己。
那年,我十六岁,将发育看成一件人生的快事,并以此沾沾自喜。
奶奶闻讯后,老花镜也没有来得及往下摘,就从床上跌滚下来。小猫泰恩“呀”的一声跑出了房门。我知道是奶奶视力的问题又一次给猫咪带来了肉体上的伤害,上次就因为奶奶从床上下来,没有看清床脚偷偷睡觉的泰恩,而将其尾巴踩得面目全非,猫咪因而绝食三天。
这次猫咪要怪的话,还是怪我吧!
妈妈较奶奶表现得更为道貌岸然,“我说乔苏苏,第一次见红也不必这样电闪雷鸣吧,发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罢,塞给我几片卫生棉,让我自行了事。
奶奶笑眯眯地拉过我来:苏苏呀,别听你妈妈胡说,女孩子第一次周期啊,要照顾得格外周到,来吧,奶奶帮你!
我的周期的确比其他的女孩晚很多,隔壁的伊伊十三岁就含苞待放了,我却像闷雷找不到引擎,纹丝不动,这可能和我身体瘦小的原因有关吧。
曾经,我也十分十分十分地羡慕过青春剧里的那些女主角,她们可爱美丽,身边总有许多帅哥陪着。我也幻想自己有那么一天,可是生理中枢却迟迟没有猜到我的心思,一直慵懒到十六岁的春天,才带给我希望。
这个希望是所有暖色的代名词,它既包括了提拉米苏,也包括了哈根达斯,既包括了双份的电影票,也包括了单车后面的位置。我偷偷窃喜,妈妈却说发育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时代的人,真是不解风情。
我悄悄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趴在电脑面前扫描着一切和第一次有关的东西,我该如何照顾好自己,如何把自己的青春装饰成花样年华,记得琼瑶阿姨说过,女孩啊,总不能辜负自己花一般的人生。
隔着阳台上米黄色的帘子,一些残点琐碎的光芒你拥我挤地闯进我的世界,这个世界也第一次不那么寂静。
二 认识你,是我人生的一大累赘
这些天,我老是刻意地注意擦肩而过的一些男生,然后用眼睛的余光去挑衅他们。大部分男生把我当成了斜视症患者,甩过一个无法形容的表情后匆匆离开。
偶尔有几个相貌猥琐的小子停下来,口不干舌不净地抛出一句:小妞,是不是看上大爷了。我当时真想脱下鞋来狠狠地摔向他的脑门,可是回头一想,自己一个星期没有洗袜子了,脱鞋难免伤了大雅。
筱琴一直拉着我的胳膊要我走,说这种人渣理会他只能侮辱了自己的嘴巴。
我悻悻地向他们吐了吐舌头如后转身和筱琴往学校走。人行道两边杂乱无章地停下了数不清的自行车。这个城市的治安风貌委实折损在了这些违规停放的车子上,每当放学时间,我们都像走迷宫一样绕得头晕眼花。
三年前,那些试图握着小本赚大钱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把店面开在新建的学校两旁。他们貌似早就窥探出我们这一群向青春招手的孩子会是他们财源广进的重点。
筱琴和我最喜欢光顾的是校门西侧的第二家商店,老板娘总是眉开眼笑地和我们聊天,有时还会讲一些冷笑话供我们开心。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没有带钱的情况下还可以大大方方地赊账。有几次,记在我名下的账目已经超过了一些男生。实在无力还补的时候,筱琴就会大伸援助之手,此后,筱琴总会说,认识我是她人生的一大累赘。
说同样的话的是一个叫扎西的男孩,在商店遇到他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春夏之交,老天总会有些小媳妇的脾气,喜怒无常。例如刚刚还是暖风铺面,现在就被淋得狼狈不堪。
我捧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哆哆嗦嗦地闯进商店,老板娘一如既往地眉开眼笑,只不过大批的“避难”人士拥挤在一块,让我无暇还之以完整的微笑。
站稳脚跟还不到五秒的时间,就又闯进一批避难人士来,身体瘦小的我只能往更适合自己容身的角落里挤。在此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印花布鞋被一双黑漆漆的大鞋覆盖得惨不忍睹。
我的气不打一处来,立马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推了前面的那个人一把。他转过身来,不但不道歉,反而还说:推什么推,再推我就撞着前面的人了!
呵,这种人可真是瞻前不顾后啊,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踩了我的脚了!
“踩你脚你和我说呀,干嘛推吗,再说了,难道你眼睛有毛病吗,要把脚放在我的鞋子下!”
“你还有理了,这么多人我喊你,你能听得到吗?”我丝毫不甘拜下风。
“好了,好了,对不起,这下可以了吧!”他很不情愿的说。
“哎,你这人……”筱琴揪了我的胳膊肘一下示意我算了,这么多人都在看热闹呢。
我气恼地打住了,只好低下头来把同情的目光送给我可怜的鞋子。这可是我两天前刚刚买的,连鞋跟还是新的呢,想不到现在就……就成这样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
雨渐渐地停了下来,拥挤了满商店的人也断断续续地离开了。伊伊给我送伞来的时候,空气中所有的雨柱已经化为了街道两旁静静的积水。
走出商店,我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身后突然又传来了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喂,你的书!
我和筱琴转过身后,他已经大步赶了上来,你的书啊,这也能忘记带,看来再给你三天的光明你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遇到你真是人生的一大累赘啊!
伊伊和筱琴同时笑出声来,待我的火气又燃到嗓门时,他已经撇开身子走了。
三 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都只有那么短的距离
喝下午茶的时候,筱琴沉默得一言不发,眼前的落地窗透过阳光金灿的色泽。好久,筱琴说她想起了那个叫吕然的孩子。
吕然是筱琴在高一的时候交的男朋友,他们的感情很好,直到吕然转学时,筱琴的性情突然变得极度沉郁。
筱琴总爱说,爱情是糖,甜到哀伤。
有了筱琴的爱情思想的灌输,我从一个渴望得到爱情,又害怕得到爱情的境界转变到了对感情模棱两可的地步。看到筱琴有时候孤僻得像游走在这个世界的一粒尘埃,我就忍不住感叹夜幕壮大得卑鄙,它夺走了行走在整个夜色中的风,也侵占了那么多有关于黑暗的记忆。
每当筱琴陷入无力又苍白的回忆中时,我们总要到一家重庆火锅店大快朵颐,那里的麻辣风味可以赶走很多的冰冷与麻木。筱琴也总是吃到头上渗出细腻的汗珠才放下餐具。站在窗户旁,我们不管其他人惊诧的目光,片刻整片天空都深深得回荡着这样一句话:吕然,我吃过火锅了,没有你,我仍旧能够温暖自己!
我没有见过她哭,也没有见过她流泪。
也许我们的年纪,为了感情流泪是得不到同情的,正如出租车上,司机投来鄙夷的目光一样,他说,你们小,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都只有那么短的距离,司机嘴角的烟卷还没有燃到尽头,我们俩就相扶着下车了。
把筱琴送回家,我没有回去。黄昏来临时,一场美丽的火烧云映入我的眼帘。我拿出手机来连续调弄了几番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拍摄角度。巷子狭小的空间限制了太多的色感,和广场相比,我总能找出这个世界的人都向往外面世界的原因。
黄昏,广场,晚风,人群。
一群吃冰糖葫芦的孩子咿咿呀呀得跑过,老年人聚精会神地围堵在一盘似乎杀不完的象棋前。这两个年纪永远都感觉离自己那么远了,我眼中的风景,仿佛只有头顶的一片褐红。
“又见到你了,挺巧啊!”他的笑容僵硬得有些麻木。
“是啊,挺巧的,上次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大咧咧地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和年龄,甚至连爱好都一块儿兜售了,他却淡然地摆出四个字:扎西达娃!
那个留着长发,不停得摆弄单反相机的藏族男孩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广场一波又一波的人群穿行而过。也许就这样,我就不经意得错过了一场罕见的火烧云。
四 我们都要好好的
筱琴出国的消息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她是唯一一个陪我走过年少的朋友,没有她,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孤单。
停靠在学校大门口的红色奥迪加重了我不少的愁绪。其实,筱琴决定要出国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妈妈。上个月她的爸妈离婚了,她选择留在妈妈身边,她妈妈要带她去国外读书,这是分开时,她爸妈的一个赌约。
不管十年以后回来,筱琴是否成为极富盛名的博士,这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失败的残局。十年,足以淘汰无数的过去,也足以消瘦庞大的丰腴。
筱琴走的时候,老师和她妈妈攀谈了很久。而我只能透过玻璃窗将不舍倾注在她修长的影子上。远远的,她向我挥手,我只是苦笑。在时光落下的巨大灾难前,我们一样都保持着微笑,谁都没有哭。
筱琴离开的那天,我一个人在操场边上徘徊了很久。感觉空旷偌大的操场突然少了很多欢声笑语。再次遇到扎西的时候,他手里捧着一摞新到的课本急匆匆地向教学楼走去,看到我,他只是微笑着向我点头。
新课本,是的,一个新的学期又开始了。告别筱琴也意味着我将进入举足轻重的一学年,高考的大浪已在不远处发出声响,剩下的日子,也不允许我们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站在镜子前梳妆了。
筱琴走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她的e-mail,她告诉我,她现在身处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城市,距离普罗旺斯很近。她说,有一天,我们要一起去PACA看薰衣草盛放,那一站,将是我们重聚的地点。
关掉电脑,客厅里传来了爸妈的争吵声,我冲出去时,他们已经吵得面红耳赤。在巨大的家庭矛盾前,我一句话也没说,现在让我想到的是筱琴,也许有一天,我也要站在爸妈面前做出抉择。只是在那样的情境下,我委实确定不了该投靠哪一方。
他们看到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很快停止了争吵。在尴尬与困窘面前,他们只有面面相觑。也许我不同于其他的孩子,我不会掉眼泪或者发脾气去博得他们的妥协。事实上这样的效果很显著,此时无声胜有声。
下午,老师的电话急匆匆地打到家里,他们晕头转向地跑了很多地方找我。谁都没有想到默默无闻的我会突然消失在教室里。出现这样的情况,稀奇的是,竟然没有人怀疑我是逃课,而大都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饭店门口看见我时,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她焦急得说:孩子,是妈妈的错,以后再也不和你爸吵架了,你想吃什么妈妈就给你做什么,千万别怪怨妈妈好吗?你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啊,我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们都要好好的,是啊,我们都要好好的。
五 没有他,我还成不了这样
进入最后的复习阶段,我身先士卒地病了一场。筱琴打来国际长途慰问。躺在病床上,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侵入我的血管,在昏黄的光晕里,我沉沉地入睡了。
我确定自己头一次见到如此淡雅又艳丽的紫色。从眼前一直扑向天边,微风轻轻地拂过,薰衣草香漫过唇边,漫过指尖,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
筱琴和伊伊在草田里摆成放肆的大字,扎西微笑着转过身把一束薰衣草编织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我突然想到在飞机上扎西给我打开牛奶的场景,笨手笨脚的他弄了自己一身奶渍。
妈妈送水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梦中,醒来时,她说我睡觉的时候,洋溢着满脸快乐。我悻悻地转过身去。真怪,自己早梦中竟然忘了看一看那天的日期了。
大病初愈,我站在烧烤店门口放肆地点餐。老板友好地给我找了一个很大的地方坐下,然后说,你的朋友还没有来吗?
“我的朋友?”
“是啊,你点了这么多,是和朋友一起分享吧!”老板憨笑着说。
想必,老板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差了些。我没有笑,也没有显示出窘态,只如是说:我一个人。
老板看上去很吃惊,但还是微笑着点点头,“好嘞,你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本来是不打算喝酒的,那个叫扎西达娃的男生又一次不期而遇了,他在我的旁边坐下,满脸挑衅地说:来一杯吧,我请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精呛到喉咙,我难受得咳出声来。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他坐在旁边狠劲地笑,“别逞能了大小姐,醉在街头可会弄出大笑话的!”
“谁要你管啊,我喜欢怎么着?”
没想到,十分钟不到,我再一次成为了他的累赘,他费了很大劲才把我扶到出租车上。电话里,妈妈的抱怨声又一次传到我的耳廓。
烂醉的我很快就睡熟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家。妈妈和奶奶静静地守在床边等我醒来。这也许是我人生中最狼狈的场面,可是被他看到了。
妈妈很是不解:这丫头怎么回事啊,怎么想起喝酒了,幸好你的同学送你回来,不然,看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大声嚷嚷:没有他,我还成不了这样!
妈妈和奶奶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把不解的神情抛给我。
六 地把手心里的泪分割开来,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送往远方
还是不可避免的来了。考试过后全家人东跑西跑地为我联系学校,见到筱琴时,我差点哭出声来。
在菊花盛放的公园里,白云一片片从头顶驶过。这个秋天来得好早。卵石相簇的过道里,一群白鸽落下,但很快又飞走了。
筱琴没有像离开时说的那样,十年以后才回来。只有短短半年的时光,我们就又拥抱在一起。她爸妈复婚的消息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场特大的喜讯。筱琴激动地说:苏苏,我们一起上大学!
八月,一闪而过。
整段时间里,筱琴都拉着我给我讲她在法国发生的事情。很多地方是我羡慕不来的。当日许下的那个承诺我们都没有忘记,十年后,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
这样的愿望可否实现我已不知,但就大学而言,我们并没有走到一起,我去了北京,而她去了上海。
一个人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时常会想起家,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高中生活。在地铁上,相拥的人群无数次让我的印花布鞋面目全非,但我还是想到了他。玻璃窗外,荧光屏的广告飞速地后退,我不停地转换着地铁线,却早已深深忘记自己要去哪里。
在庄严肃穆的天安门前,人们安静地走过,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中,很少有人停下脚步。这座城市早已在他们的记忆中熟稔,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那么的陌生。
筱琴再一次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说她又交了男朋友。我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这次你可要看清楚了,别让自己再受伤。她看样子早已坠入爱河,竟然天真地说:没问题啦,他真的很好。
在学校的FTP上,我看到了文学社的简介和纳新通知。面试过关以后,我就正式地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也许有一天,她在那边的爱情故事,也将成为最美的素材在我的笔端出炉。我诚心珍存那一段美好的纪念。
有一天,筱琴神秘兮兮地打来电话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接到收发室的通知以后,我兴奋地打开她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印花鞋子,最重要的还是我最喜欢的那一款。我高兴地差点跳起来,这时却发现,鞋盒里还附带着一张照片:
漫天红褐色的云彩燃烧在那一片天空里,远处是高耸的塔楼和建筑,在一望无垠的暖色里,静静地站着一个女孩,她虔诚地抬起头望着这一切,她的发丝在迎风飞扬……
筱琴说,看看你啊,什么时候被偷拍了都不知道。
我又一次看到了PACA盛放的薰衣草,那一望无垠的淡紫色像粉刷过似的此起彼伏。远处突然响起了钟声,悠长而深沉。晚风送来了柔柔的清香,拂过脸庞,划过眉梢,溜过指尖!我回过头,身后只有夕阳拉长的影子孤寂得抖落在风中,突然,一滴冰凉侵入自己的手心。
我拼命地想把手心里的眼泪分割开来,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送往远方,让远在天边的人听到,普罗旺斯永远埋藏着一颗守护的心。
电话彼端的盲音响了很久,是的,她最后的那句话那么清楚: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名叫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