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外婆,就想起了橘灯湾。
这月光轻轻地流泻,发丝间,手掌中,眸子里,一如当年的静谧,流动的光纤里没有灰色,柔软得触不到边,蓊蓊郁郁的纸质里,浸着薰衣草的香,让人舍不得呼吸,生怕搅了微风中,月光的清梦。
我当初不解橘灯湾的来由,一座北方的小镇,何以能有温柔水乡的恬淡称呼。站在中国版图的北端,想想都使人哆嗦,但是它就这样编织起了我的梦,一分一秒,让我的思绪闯入那片境地,不可自拔。
橘灯湾,并不产橘,但是灯火却是幽蓝花田里的丰硕景致。站在软得滑脱指缝的春风里,听外婆的呼唤声,每每这时,便会有花香和饭香窃窃私语。吃饭的时候,外婆会给我舀上一大勺,鸟雀们有些惊羡,便驻足卖艺,但童稚的年月,又怎能懂得这是一种微妙,一种美好!伸手一呼,鸟雀飞了,碗也撒了,白花花一地的大米饭让我傻傻地看着蚂蚁了疯了头。
外婆是慈爱的,她不会因为一碗米饭去责备故作无辜的我。童年的我是幸运的,上树掏鸟蛋,掉下来,赶忙把手指触在鼻尖,呀,还有呼吸。再一看,原来是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外婆的两只有力的臂弯。外婆会捏我的鼻子,看我像小花猫一样地挠她、咬她,但是我越用劲她越笑得欢,让人感觉她的微笑里蕴藏着整个橘灯湾的风花雪月。
喜欢橘灯湾的夏季,山坡绿得一碧万顷。只是绿,但不娇艳,不会让人感觉心里麻痒,带着风筝跑过,也不会留下倒伏的痕迹,倒是蒲公英有些洒脱,只是微风中的一个玩笑,它也要挎上行包,离家出走。小时候,不愿作碧空下乱蹿的蒲公英,太娇弱,不够气概。
田埂上,外婆会赶着农闲给我挖天牛,拇指大小的飞虫,带着黑色的角触,磨磨屁股,跑得很欢。外婆一脸阳光,看,怎么样,像你吧,不听话,只得动粗。说是这样说,我嗔怪的日子里,也没见过外婆抱起我来从石头上摩擦屁股,有朝一日我倒是幻想着天牛的苦痛,但是想不来,外婆不会把这样的希望寄托于我。
农忙时,橘灯湾的万家灯火便长久地点缀于一片幽蓝的夜空下。萤火虫们停在上空,忽高忽低,挑逗得卵石姑娘羞红了脸,青蛙大叔吃醋的时候,就呱呱的咒骂,骂累了,扑通一声躲进水里,受了气也就再不出来了。
听着拉谷子的牛马车曳上山坡,家家户户的老黄狗抢着乐,大大的院子,堆满秸秆,秋风中飒飒作响,颇是一番参差的韵律,第二天,从晨曦中睁开眼,再一看,远处的屋顶一片金灿,近处的房梁一串嫣红,麻雀们来劲了,非要吵个不罢休,吵来吵去,也没有辨出到底是谁先发现了这丰盈的谷仓。外婆伸手一呼哧,鸡和鸭来了,大白鹅老是贪吃,走路摇摇摆摆,等它晃悠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干净的地面,傻得不知东西南北。小猫咪在晨光里洗了脸,看看茫然的大白鹅,打一个响哨就躲去睡觉了。
外婆会用稻草人编织小动物,栩栩如生,有一个涂了口红的“王二小”,我保存至今。外婆说,王二小是少年英雄,我这么大时,已经很懂事了。我一撇嘴,等着瞧,我要比他厉害。现在一想,都会忍俊不禁,我在和平的年代里,静享着橘灯湾平静的月光,又何以觊觎英雄的光芒。只是,外婆让我懂了,无论什么时候,家乡的水最甜,家乡的月最圆,家乡的呼唤最久远……
白雪皑皑的冬天,我的足迹遍布整个村镇。打雪仗的名单里,我从来都是战绩显赫。在鲁迅先生的笔下,闰土是个心灵手巧的伙伴,雪地里捕鸟,一逮个正着,但是我的本领也不比他差,有一次竟然把外婆下蛋的母鸡扣在竹篮下了,外婆生气了,罚我不给我吃饭,谁知我早已和邻家的几个孩子偷出地瓜烤得烂熟了。
寒风呼啸的时候,橘灯湾的天仍旧是水里浣洗过的蓝。站在结了冰霜的桥头上,傻看着一柱擎天的炊烟,看着看着,神思就跑远了。外婆就是走在一个冰冻的日子里,那晚的月光有些暗淡,但终究是满满的一轮。
现在我怎么也不会怀疑橘灯湾这个熟悉的记忆了,它浸泡了我太多的梦。忧郁、欢喜、茫然、快乐……我都不舍得拿出来细细整理,有些微的记忆,一想就破了,幻灭了,眼泪就哗哗地来,但我爱那个梦,爱梦里的每一缕微风。
橘灯湾,月满满,朦胧里升腾起了外婆的呼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