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透视室门前,你排着队,
等了好长的时间,你闻着
从拥挤的人群里排泄出的汗臭。
你没有说话。你也没有过多地
挪动身子。医生和护士,戴着
口罩,进进出出,如你眼前飘过的
一阵白雾。你的视线一片模糊。
你仿佛看见,你的丈夫正朝你
走来。同时,你也知道这不可能。
你的丈夫,
一个酒鬼,此刻正在家中呕吐。
昨天,他喝醉了。他总是喝醉。
那年,你被领着去看他——
一米五,典型的矮个子男人——
人不坏,干净,整洁。而你
虽谈不上漂亮,倒也健康,快乐。
而且,确实到了结婚的年龄。
可如今,他烂泥一样地躺着,哭泣。
稀疏的胡子,像蓬乱的杂草
从他那业已松弛的上下颌长出来。
而你的肺,已烂掉了半边。那最后的
一点点青春的鲜血,正从嘴巴里渗出,
你不得不一次次
捂住嘴,一次次去擦它。
你清楚地记得第一次
去医院,第一次站在透视室的机器前,
你紧张得不得了。你脱下你的衣服,
浑身颤抖地贴紧在一块黑色的铁板上。
你惊恐地望着,并感到铁板后面
有什么东西在动,你的身体,也随着
旋转台起落。
吸气,呼气,医生在隔壁的房间里喊。
你大张着嘴,像垂死的鱼,响应医生的
吩咐。
后来,你流着血,被领进白色的房间,
并被告知,你得了结核。你往返于家庭
与医院之间,用黑色的罐子熬药,
吞下大小不等的药丸,并被要求
一遍遍地复查。那天,在透视室门前,
你不记得那是第十几次了。
你多想有人在你左右,扶着你,陪你
说话,但没有。你的丈夫
还在喝酒。儿子在网吧间聊天,你没能
很好地管教他,你提到他就叹气。
你不是不爱他,你很想抓紧他的肩膀,
眼睛睁得宽宽的,把你如何想他、爱他
又不得不恨他,说给他听。但你从来
没有,也不可能如此大胆地说出自己的
想法。你只知道哭,在夜里,
咬着被角,偷偷地哭。你恨自己失去了
挽救他的最后的机会。
那天,在透视室门前,你很自然地
想起了那些被裹在担架里的尸体,
你几乎每天都在医院的过道上见到他们。
他们被匆忙地运往太平间,
或殡仪馆,有的还微微露出一侧苍白的
肢体,有的则完全埋于
被单下。他们被精心地化妆、抹粉,
比他们生前的任何时候都漂亮、庄重。
你知道那一天离你不远,你非但
不害怕,而且,还约略有些期盼和兴奋。
2004.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