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伏在办公桌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到自己扎着两条羊角辫，跑过架在城壕上的水泥桥，跑过电磨坊、柿子树，来到两棵槐树下。
槐树下是东马道，正对面就是我的家，大大的院落里，横竖着几排瓦房，母亲还年轻，齐耳短发乌黑发亮，穿着那件黑白格子的褂子，她刚做好饭，一边擦汗一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答应着想跑过去，便霎然惊觉，心里怅怅的。晚饭后走在返家的路上，拐进文具店，买来炭笔和画纸，打算把梦里的家画下来。
手机响起来，是妹妹打来的，她说：“妈不见了，她下午出去，到现在没回来，大概是找不到新家了。”
父亲的病故给母亲打击很大，她一下子老了许多，记忆也失去了很多，根本记不住女儿的电话号码。
我的泪便掉下来，匆匆跑向他们新家的附近。这是新规划的住宅区，一排排一家家整齐化一，夜色灯影下，我也差不多要转晕向了。
昨天晚上，替他们搬完东西，母亲坐在空荡荡的老院子里，说晚上怎么办？
妹妹说：“晚上就住到新家那边了？”
母亲便发呆，一块一块去摸墙砖。似乎能触摸到那一块块砖里面凝结的血汗与生活的印迹。
我说：“妈，走吧。你不总盼着能住上新房子吗？”
母亲怅怅地说：“这一下子就离开了？”
母亲拉着我的手，攥得紧紧的，害怕有什么东西会像情侣和旧居一样一下子失去。我不忍离开她，陪她睡在新房子里。她一直张着眼，轻轻地叹气。
“睡吧，妈。”我轻轻安慰她，拍拍她的手臂。
母亲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大门前的石臼吗？那时候我还在教学，你外婆把你们放在石臼里玩，我放学从下马道回来，远远地看到石臼就像到了家。”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我很快就上中学了。每天上学从老十字街唯一的百货楼前过，多羡慕住在附近的同学，他们开门便见繁华。谁知道门前的城壕说填就填了起来，做了自由市场，不久又盖起了中心商场，坐在家中就能听到讨价还价的人声喧哗。”
“家门口变化太大了。你当兵的援朝哥回来探亲，东寻西问找不到家了。”母亲终于笑了。那个时候院子都敞亮，人心也豁达，一家灶间冒香气，四邻顽童都饱口福了。援朝哥兄妹八个，他是老大，常常雪下来了还光着脚，母亲便连夜为他做鞋子。提起援朝哥，母亲就一定忘不了说那晚，她连夜替他做鞋子，正好做完最后一针，我的大妹妹出生了。
母亲坐月子，躺在家里，援朝哥的母亲来照顾，带着建设、建国、玲玲、婷婷一大堆的小伙伴在我们家里闹腾，一会儿这个哭了，一会儿那个笑了，好不热闹。母亲喜欢那样的热闹。
生活宽裕了，母亲和父亲拆掉旧房子盖起了新楼房。四邻也都盖起了新院落。站在院里，天小了许多，一家家高墙阻隔，心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建设哥打房基，向公共过道侵占了一尺，母亲说了一句，建设哥对着母亲举起铁铲，母亲伤心地说：“你就朝着小时候天天抱你的手臂砍吧。”建设哥垂下手，终于还是没有让回侵占的地盘。
母亲偶有闲暇，便站在院中的葡萄架下，一边织毛线，一边说：“总觉得家里面少一些什么？怎么人都越过越远了呢？”
现在住到了新规划区，一家家封闭得更严密了。
第二天，母亲睁开眼便唠叨：“我还是想回咱们的老家。”
妹妹走过来说：“那是政府扩路拆迁，咱一家能抗过去？别总出一些怪想法。”
我上班去了，没想到妈就走丢了。
旧家和新家之间有几条路线，我们分头去找。
我抱着一丝希望，沿防洪渠改成的环城路边走边看，医院后的石桥边，坐着一个熟悉的影子。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妈，妈竟然在哭：“我找不到新家了。”
我赶忙打电话给妹妹报信。母亲越发哭得像个孩子：“我是想把旧家那些破烂卖掉就回来。转了半天也找不到家。”
赶过来的妹妹也哭了。
我们一边一个拉着母亲，就像当年她寻找我们带着我们回家。
回头望去，城壕、市场、隆盛路，那个我住了几十年的家连同过往的岁月一起在泪影里渐渐隐去。
我把画笔和纸给了母亲：“妈，你来画画咱们的旧家和你的新家吧。你看看，过了桥，要走长长一段路，然后第五排……别再找不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