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列从上海开往南京的火车,在汽笛长鸣声中,缓缓在下关车站停下。顿时,肩挑手提的旅客,争先恐后地簇拥着走出车站。人流中,一位身材瘦长、梳着齐耳短发、举止文静,但满面愁容的中年妇女,提着简便行装,携着一双刚成年的儿女,艰难而吃力地走出车站。然后又穿过人流,好不容易挤上驶往城南的马车,在寒风呼啸中到了城南秀山公园旁。下车后,几经打听探寻,终于在东厂街6号找到事先联系好的几间破草屋住下。邻里都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新来的满面愁容的陌生女子。
她就是陈独秀的第二位妻子高君曼,因陈独秀另有新欢而遭到遗弃,落难独居南京城。那一女一男刚成年的孩子,正是陈独秀与她1912年所生的女儿子美、1913年所生的儿子鹤年。
那么,陈独秀是怎样与高君曼结合,高君曼又是怎样被遗弃,落难而来南京独居的呢?这说来,挺有戏剧性。
高君曼,约生于1886年,为陈独秀岳父高登科后妻丌氏所生,比同父异母姐姐、陈独秀结发妻高晓岚小10岁,比陈独秀小六七岁。其父高登科身为清廷武将,地位显赫,置有田地四千余亩。然而,高登科万事皆称心如意,惟独缺子,是人生一大憾事。在第一夫人早丧,后续弦詹氏亡后,续弦阜阳丌家女儿为妻,不料,后妻又生一女,这气煞了老将。但一见小女长得与长女晓岚不大一样,小脸儿红如玫瑰,两眼水灵灵,红润小嘴“叭嗒叭嗒”不停动着,惹人喜爱。刹时,高登科一扫心里的不快,感到由衷地高兴,小女长大,一定是才貌双全的将门闺秀。他一心想得子,可惜天公不作美,却得一美女,故起名为君曼。“君曼”这个名字,叫来温文尔雅,优美动听。
高登科虽是武将,但由于幼年家境贫寒,未进过学校门。他又未让长女晓岚读书,使得她目不识丁,甚感内疚,这实与门第不符。于是,他暗暗思量,一定好好培养小女读书。小君曼随着年龄增长,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聪明伶俐,活泼烂漫,喜爱唱歌。家人,邻居以及府里当差的,无人不喜爱她。高登科办完公事回到府中,总爱逗逗小女,十分开心,有时甚至学猫、学狗叫,逗得小君曼和妻子丌氏哈哈大笑。高登科十分疼爱小君曼,不让其缠足,但对她要求甚严,寄予莫大的希望。小君曼七八岁时,他就请教师上门教小君曼读书识字。小君曼读书认真,《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的启蒙读物,往往老师教一两遍,她就能背诵出来。到十来岁时,四书五经之类,她能从头背到尾,但她不喜欢死记硬背,对于不懂的地方,不弄懂决不罢休,有时问得老师一时也难以答出。有一次她问老师:“老师,男人的头上为什么要盘着一条辫子,多不好看。”
老师被问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道:
“君曼,你不可问这话。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时,她已能写短篇的命题作文,字也写得清秀工整,很讨老师喜欢。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君曼求知欲望日渐强烈,她的思想活跃、开朗。与姐姐高晓岚截然相反,她常常背着父亲和老师看些小说、故事之类的东西,开始受到一些新事物的影响……约十七八岁时,她已长成一个十分俊秀的大姑娘,练得一手好字,写了一些像样的文章,人见人夸。父亲高登科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为深造小女君曼,好为将门争气,他不顾妻子丌氏的反对,把她送到北京女子师范就读,成了将门才女。
这时,陈独秀已与君曼同父异母的姐姐高晓岚经双方家长包办成婚,长子延年、次子乔年也相继出世。陈独秀又曾去杭州求是书院学习天文学、法文和造船学等。不久,因有反清言论与活动,受警察追捕,逃回安庆,与柏文蔚等组织青年励志社,倡导建立私人藏书楼,发表救国演说,在省城安庆引起广泛的影响。
一天,陈独秀正在房中埋头看书,家里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妻子高晓岚高兴地忙着接待,亲切地说道:“妹妹,几年不见,你的样子全变了,像个洋小姐,若在路上遇见,还叫姐姐不认识你哩!”
“姐姐,你可真会开玩笑。”
“你可把姐姐想坏了。”
“姐姐,你好吗?我也想你。姐夫呢?他在家吗?”
“他在里面。”高晓岚漫不经心用手指了指房间说。
这时,陈独秀从妻子与来客的对话中,才听出来客是自己的妻妹高君曼。由于陈独秀和妻子关系日渐恶化,对高家的人,他向来不愿多理会,常常避而不见,虽妻妹放假来看望,他也不屑一顾。然而,妻妹高君曼与妻子洒脱的谈话,却不时地传入他的耳中:“姐姐,现在时代不同了,你怎么还是个老古董,也该做些入时的衣服穿穿。”
“我是个妇道人家,哪能与你相比。你在北京见了大世面,你受了洋人的影响。”
“洋人侵略中国固然不好,但洋人的文明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姐姐的老思想,怕死了也不会变。”
“姐姐,你不要自卑,妇女也是人,也应自尊自重,求得个性解放,为什么老是守着男人和锅台转?”
“恪守妇道,自古如此。”
“姐姐,你该向姐夫学些文化,性情放温柔些,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的文章写得多好。”
“妹妹,好了,不说这些,说起他来,真叫人伤心……”
“姐姐,姐夫对你怎么啦,我去找他算帐!”
听着这番对话,不禁使陈独秀心头为之一怔,对妻妹刮目相看了。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书和笔,抬头透过房门,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小姨子的风采。高高的身材,姣好的脸蛋,明眸皓齿,一头乌黑短发,一身新潮入时的打扮,是一个来自京城的大方、文雅、俊秀的新女性。陈独秀见此女性,不由自主地走出房来。机灵而不落俗套的高君曼见姐夫走出房门,便笑着迎上前去,说道:“姐夫,您好!您在报上发表的颇有见地的大作,小女子多有拜读,不过还有不少疑惑之处,不知姐夫愿否赐教!”说话间,神气活泼,还带些天真的顽皮。
“请到书房里谈吧!”陈独秀手一让说。
高君曼对穿着老布对襟长褂,围着一条围裙,正在烧饭的姐姐高晓岚一挤眼,笑着说:
“姐姐,失陪了。”说着,就半推半拥地把陈独秀推入了书房。
高君曼如此开化的举动使陈独秀心头一颤。她思想活跃新颖,与陈独秀思想颇相似,具有时代女性的特征,尤其是就读于北京女子师范,见多识广,洒脱而文雅,特别喜爱文学,从内心敬佩姐夫陈独秀的学识。同时,常常夸耀于同学之间,引以为傲。
两人一见如故,谈得相当投机。陈独秀感到眼前这位女性,不正是他所鼓吹,所提倡的新女性形象吗?于是,两人便打开话匣子,从古谈到今,从社会讲到家庭,从男人讲到女人,从中国谈到国外,畅所欲言,时而滔滔不绝,时而开怀大笑,他们谈得很多很多……当他们谈到婚姻时,陈独秀不无感慨地说:
“中国婚姻男女双方不能作主。父母包办,媒约之言,害得双方苦不堪言。我有一个朋友叫苏曼殊,爱上一女子不能作主成婚,却由父母包办胡乱成婚,痛苦无法,只得出家当和尚以求得解脱,后来他索性写了一本诗集怀念情人。”
高君曼听了,愣愣地望着姐夫那脸上显得有些痛苦的神情,心领神会地说:“姐夫,你和姐姐是不是也很痛苦?”
“唉,一言难尽。婚姻包办,如同套在男女脖子上的一条绳索,你还年轻,尚未尝到过此间的苦楚也!”陈独秀在妻妹面前,也不好直说他与妻子高晓岚之间的苦果。
“我决不像姐姐那样,做婚姻的奴隶,而要……”说着,高君曼脸羞得绯红,低下了头。
“好,好一个新潮女子!”陈独秀向高君曼那羞红、含情脉脉的少女脸庞瞅了瞅,热情赞道。
姐夫、小姨子不禁对笑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一直谈到万家灯火,可谁也不觉得时间太长。高君曼在姐姐高晓岚的多次催促下,才不得不起身,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时,她还向陈独秀借了几本书,并对陈独秀嘻笑地说:“姐夫,你放心睡觉好了,过几天我会还你的。”
陈独秀目送着走入夜幕中的小姨子的背影,不禁想道:“高家这个封建老窝子,居然也出了这个人物,令人不可思议。”
从此,高君曼借着各种由头,时常和陈独秀见面攀谈,交流思想,开展热烈讨论;或者去藏书楼阅读进步报刊和听陈独秀演讲。一天,君曼去藏书楼听陈独秀作拒俄演说,恰逢大雨,她见狭窄的藏书楼挤满了人,虽被雨淋而不顾,鸦雀无声地听陈独秀词情慷慨的演说。这群情激愤,气象万千的场面,令君曼激动不已,内心更加敬佩姐夫的学识和反帝爱国的勇气。崇拜之情,几乎达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人非草木。天长日久,陈独秀与高君曼两人情趣相投,过从甚密,甚至幽会于公园,漫步于江边古塔下……感情日渐渗透、相融、两颗心相撞——超越了姐夫与小姨子的界限,步入了爱情王国。此时,风言风语四起,闹腾得沸沸扬扬,几近满城风雨。高氏将府和陈氏官邸,在朝廷,在安庆地方,均是有影响的大户人家,岂能容得这伤风败俗、大煞风景的事……
事到1910年,姐夫陈独秀和妻妹高君曼的自由恋爱,已发展到同居、结婚,陈家、高家一齐反对,认为这是大逆不道、叛祖离经之事。武将高登科、文官陈昔凡两亲家怒容满面,大发雷霆联手要驱逐他们出家门。
养父陈昔凡认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比陈独秀干革命多次殃及家庭还难以容忍,是地道的败家子,以致扬言“退继”,以维护封建卫道士的假面具。
岳父高登科则认为,两姐妹同嫁一人,为礼教所不容,大失老将体面,痛悔当初错择了女婿,气得一病多日。
其实,这时最为悲伤忧愁而气愤的,莫过于陈独秀明媒正娶的妻子高晓岚了,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整天悲郁哽咽,闭守房门,但她悲郁中也有所感悟,生米做成熟饭,事已至此,吵闹已无济于事;同时,君曼毕竟是自己同父异母妹,何必家丑外扬,损害两家族的体面呢?这位善良质朴的女性,只有悲伤、叹息和忍耐,她别无选择,只有默默地过着没有爱情的悲郁生活……
高君曼自和陈独秀相爱,倾倒于陈独秀后,尽管父亲高登科多次为她择婿,甚至于打、罚、跪,不准进家门,但她坚决不允,默默地爱着陈独秀。这时,她已有二十四五岁,作为知识女性,她决不像姐姐高晓岚那样做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决心冲破家族歧视和封建礼教,与陈独秀相爱到底。陈独秀这年已31岁了,他自幼就倔犟好胜,小时不喜欢读《左传》,宁愿被祖父毒打,他总不吭一声。凡是他看准而必做的事,就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对于家族的反对和歧视,是他预料之中的事,只要求得婚姻自由——与高君曼结婚,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不能成为绳索的。有时面对家庭的强烈反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对养父陈昔凡抗言道:“婚姻包办,使得我与高晓岚苦不堪言。现在,我与君曼自由相爱,你们不容。难道你能纳妾,我就不能……”
养父听了这犯上的话,一时傻眼,气得直哆嗦,握着拳头,怒不可遏地骂道:“好!你这个孽种,你走,从此你不准再进这个家门!”
“走!走就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说着,陈独秀迈步走出家门……
陈独秀被逐出家门后,与高君曼私下商议:
“君曼,看样子你我家庭都容不得我们,我们到杭州去,我那里还有几个朋友,你看如何?”
高君曼听了,连连点头同意。
他们俩于1910年远走高飞,双双赴杭州。陈独秀在杭州初等军事学校任国文史地教师,自食其力,与高君曼生活在一起,成为正式夫妻,开始新的生活。陈高两家虽耿耿于怀,可是奈何不得。
但是,陈独秀的家族仍不能宽恕他们,在《陈氏家谱》中,仍把高君曼称为侧室,对她所生的子女称为庶出,打入另册,不能与原配高晓岚所生的子女相提并论。
然而,性格倔犟的陈独秀,对于家族的歧视不屑一顾,求得美满婚姻,已经高于家族的歧视了。
陈独秀与高君曼双栖双飞,远离家门时,高晓岚挺着肚皮又怀孕在身,同年9月2日生下一男儿,即陈独秀三子陈松年。此时,陈独秀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对结发妻和陈家那座大洋房已渐渐淡漠而模糊不清了……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闻名于世而美丽诱人的杭州,“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氵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在这美丽的西子湖畔,陈独秀和高君曼徜徉于湖山之间,相得甚欢,情意绵绵,感情炽热,生活得自由、幸福,完全摆脱了族人的歧视和束缚,抛弃家庭优厚的生活条件而自食其力,过着隐居式的生活。陈独秀在致苏曼殊信时说:
“仲现任陆军小学历史地理教员之务,虽用度不丰,然‘侵晨不报当关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公其有诗贺我否?”
时间过去好久,陈独秀也没有收到苏曼殊的贺诗。在急盼中,他却意外地收到章士钊赞美他这春风得意的诗:
江南三月噪阳春,胜友连翩六七人;
最是怀宁陈仲子,平生思归迈苏程。
高君曼脸庞清秀,一身江南女子的入时打扮,亭亭玉立,温文尔雅,善良又厚道,竭力支持陈独秀所从事的事业,为他分担忧愁。她常伴随陈独秀出门访友,或参加一些活动。友人们常夸陈独秀娶了个才貌双全、志同道合的妻子。好友汪孟邹曾夸高君曼为“女中之杰”。在此,他们结识了沈尹默、刘季平等江南文人,常游西子湖,以诗酒自娱,互相观摩,谈天说地,过着诗酒豪情的生活,曾与沈尹默赋诗云:
垂柳飞花村路看,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骏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陈独秀杭州这段自由自在的新生活,可以说是陈独秀一生中最安然自得而美好的岁月。在友人沈二、刘三等的陪伴下,陈独秀夫妻游览了西湖许多好去处,同时激发了陈独秀的诗兴,写了不少风情并茂,渗透新婚燕尔的欢愉和踌躇满志的春风得意感怀诗。他在游西湖孤山北麓元人为纪念宋代隐逸诗人林和靖而建的放鹤亭时,写了《咏鹤》诗,抒发了他不畏困难,努力探索人生真理的雄心壮志。他在诗中写道:
本有冲天志,飘摇湖海间。
偶然憩城廓,伏自绝追攀。
寒影背人瘦,孤云共往返。
道逢王子晋,早晚向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