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王通森刚刚从珠海回来,省城的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又在向他招手。
这个工程,乃是省府办公大楼的推倒重建。
如果算上这一次,省府大楼应该是第二次重建了。第一次是八十年代中期,大楼盖成了火柴盒,但在当时是非常先进、非常合理的,而只两三年工夫,便怎么看怎么不先进、不合理了。于是重新规划,重新设计,一切都准备好,却又迫于忽然颁布的一项禁盖楼堂馆所的命令,于是又不得不搁置下来。现在重新上马,不但彻底摒弃“火柴盒”,而且要建成一座多功能的、全开放式的办公大楼。其风格也要变化,要庄重、和谐,还要有种庞渤的气势,辉煌的外观。门前广场也要改造,向四外扩充大约一倍的面积,改长方形为环形,要有喷泉、水池和假山。作为连带性工程,也就是二期工程,是广场一侧商业街的改造和毗邻的省政协会堂的重建。
王通森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此项工程总投资当在三个亿左右,是省城前所未有的、耗资最巨大的工程,在他王通森的从业史上也是头一次碰到如此重大的建筑项目。有关方面已专门成立了招标委员会,准备向全省直至邻省发起全方位招投标。
王通森经过充份准备,先是派副手去了,把准备好的资料递了上去,第二天便把图纸拿了回来,他发动各部门都来抢工程预算,算好了,由他平衡,划出上下可浮动范围。
把预算递了上去,他巳经把总金额压得最低,因为无论如何他要拿到这工程,这是个标志性工程,是个里程碑式的工程,其重大意义不光在金钱。
然而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不见回音。派人去问,得到的答复是两句话:等着吧。或,还没定哪。
王通森亲自去了,拜访了招标委员会,和他们一起喝茶、聊天儿,又车接车送他们参观了自己的公司以及正在施工的和已经竣工了一些建筑项目。该参观的参观,该吃饭的吃饭,你吃米饭炒菜也不言语,你吃鲍鱼海鲜也不言语,总之客随主便,总之都我买单。但是,在该说两句表明态度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成了哑巴、瞎子,整整折腾了三天,他们除了敷衍,一句正经话不说。难道你们什么也没看见吗?
怎么回事?难道他的实力、他的声望、他的人际关系还远远没达到?要么是在哪个关键环节出了纰漏?做得还不到位?再或者,预算仍然偏高?是了,也许预算仍然偏高,你认为已经很低,低得没法再低,但也许还有比你更低的。
不要紧,索性就在价格上拼一拼,志在必得。
他做了许多工作,一,又压低了总造价;二,派人四处打听别家的预算,却怎么也打听不到。省城对王通森来早已不再陌生,这里已有他许多的朋友。他去找他们,然而今天的他们已非昨日的他们,一个个缩头缩脑,噤若寒蝉,好像多说句话就要进大狱。也真是怪了,那反腐运动时不时就要进行,说不进行就没事,说进行就进行!
王通森想再去拜访陈老,但忽见陈老坐上了轮椅,说话不利索,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也不能动;只墙上的字画依旧,多宝阁上的宝贝依旧,那座狮头蛇身的盆景也依旧在原处摆放着。
招标委员会设了个主任委员,姓康,叫康成,原是省建工局的一个副局长,王通森在几次竣工典礼和奠基仪式上见过他,只是见过,没有细聊过。但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位康主任委员是个老实、听话、又处处谨小慎微的人,让这样的人来当主任、来承担如此重要、如此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工作,其用意耐人寻味。
后来王通森又了解到康主任的家庭条件不太好,他虽工程师出身,但老婆还是农村户口,直到现在也没改过来。康成有一儿一女,女儿在深圳工作,还算顺利,也在深圳结了婚安了家;他的儿子却有些问题,生得矮小,且智力上又不发达,虽提不上弱智,但加上矮小的个子便很像个侏儒。儿子三十岁了,没有对象,即使有了对象也没房子,因为康主任一家三口只住了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房子。
这为王通森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一天晚上,他敲开了康成家的房门,康成对他的突然造访大为吃惊,脸上立时显出惶恐的表情。
王通森主动解释说:“随便路过这儿,想认认康主任的门儿。”
康成萎琐地说:“不不,王总,别开玩笑,我这个门儿还是别认的好。”
王通森说:“进来坐坐也不行吗?”
康成说:“进来坐,咱们聊别的,莫谈工作,因为我下班了。”
王通森转了话题说自己:“嗐,替儿子相亲去了,喝了几盅,不敢开车,所以等到晚上才回来。”
康成问:“王总的儿子不是在国外吗?”
王通森说:“那是大儿子,我说的是二儿子,他不很快就要出来了嘛,出来以后,也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办哪,给他说个对象吧,结了婚,有媳妇管着,也就老实了。”
康成说:“恭喜恭喜。浪子回头金不换,您看吧,您这个儿子必有大出息。”
王通森说“大出息我倒不盼,只求不操他这份心就念佛了。”转而问道:“康主任的儿子有了对象没?”
康成说:“也正说着呢。”
“姑娘是哪儿的?”
“农村的。”
康成老婆接过话来说:“我们也难!您想,人家乡下姑娘图什么?还不是图个房子?再图个城市户口?可是您看我们这屁股大的地方,一室一厅,将来让孩子怎么住呵!”
康成不想说的话却让老婆给说了,康成便狠瞪了老婆两眼,并让老婆赶紧烧水沏茶去。
但此时王通森“啪”地拍了一下大腿,说:“巧了,我托了两个朋友给二儿子找房子,两个朋友都已经办成,可是,我用两处房子干什么?必须得退一处,发愁呵,可怎么退呢?全是朋友,好不容易替你办了,你又要退,不是得罪人嘛!”
康成顺口搭音:“是,是,得罪人不好。”
王通森说:“所以我愁得不行。不退吧,留着没用,退吧,不好意思,谁都知道我不在乎那十几二十万的钱。”
康成起身到厨房去看看水开没开,其实他老婆一直在那儿守着,康成转身进了厕所。
他老婆站在厨房门口痴呆呆、楞怔怔望着王通森,不知这女人在想什么。
康成出来了,坐回到原处。他沉呤了一下,推心置腹地说:“王总,不瞒你说,这个差事我根本就不想干,可是组织调动我不能不服从。但是我告诉你,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王通森笑着说:“康主任你多虑了,大可不必这么草木皆兵……”
康成说:“我这大半辈子小心翼翼,但也清清白白。”
王通森说:“其实清白不清白不一定是自己所左右得了的,有时候你想躲也躲不开。”
康成说:“是,是,问题难就难在这儿。”
王通森忽然沉下了脸:“比如现在,我就认为你康主任不清白。”
本以为康成听了这话会吃惊,会急会怒,但全然没有,他表现得很淡漠,只把脸扭向别处。
王通森继而发泄出来:“让你自己说我是不是应该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地拿到这个工程?你说凭哪样?凭实力?凭信誉?对不对?可是为什么拿不到?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甚至怀疑你康主任从中拿了别人的好处!”
康成依旧淡定地说:“王总我劝你不要这么想,更不要这么说。当然,你非要这么想、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王通森打断他:“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这么说?你是招标办一把手,不公平、不公正、不透明,必定引起人家怀疑!”
康成的声音几乎低得让人听不见:“怀疑总归是怀疑,代替不了事实。”
王通森狠狠地说:“什么叫事实?发现了、公布了就是事实;没发现,或者发现了不公布,就不是事实。康主任在建工部门干了这么多年,其中的奥妙难道还不清楚吗?”
康成很自信地说:“清楚当然清楚,但是在这方面还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
“我就怀疑!”王通森说,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我们好几个竞标单位都对你有怀疑!”
康成软蔫蔫的像块象皮:“那就凭良心了。”
王通森不依不饶,继续进攻:“凭良心?康主任,假如这个工程最后根本做不到公平、公正、合理、透明,该中标的没有中,不该中标的反而中了,你康主任怎么凭良心?你的良心跑哪儿去了?你又怎么解释良心这俩字?”
这段话似乎击中了康成,他终于低下头不再言语。
好半天,他才台起头来说:“可是王总,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王通森站起身:“康主任,我没有让你额外的帮我,只求一碗水端平了,实事求是,坚持招标原则就行。”说着,王通森把一串房门钥匙轻轻放在桌子上。
一开始康成没看见,也没听见声音,但他老婆看见了,跑过来拿起钥匙:“这就是那钥匙呵,本来嘛,人家给买好了,又让退,多不好意思呵!”
“放下!”康成喝令老婆,“不不,王总,我真的帮不了你……”
王通森说:“这件事和那件事没关系。”
康成说:“你说没关系,实际有关系。”
王通森说:“你想,我的朋友买了个一室一厅,你和他又不认识,他也不是投标单位,只是通过我把房子借给你了,以解燃眉之急。这与工程投标根本挨不上边儿嘛。”
康成老婆说:“王经理,老康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跟他一辈子了,向来这么鸡鸡缩缩的。”
康成说:“你懂个屁,拾翻出来就是大事!”
王通森说:“老康,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也应该相信我的为人,我不会让这件事出现一丁点儿的纰漏。”
康成老婆问:“王经理,这房子在哪儿呵?”
王通森说:“就在你们马路的斜对面,新竣工的楼,三层,一室一厅。贵公子不太聪明,你们平时要照顾他,也方便。这一点我还是考虑到了。”
王通森开始往出走,而康成在那串钥匙面前像要上吊,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他终于没有拿,跟在王通森后面,说:“王总,你是非要逼良为娼呵。”
王通森笑着问:“我怎么逼良为娼?”
康成说:“因为无论怎样,你都要怀疑我。”
王通森说:“事情就是这样,你做了,做得好,就引不起别人的怀疑。反之,你地位在那儿,环境在那儿,事情在那儿,你虽然什么也没做,人们还是要怀疑你。”
那天晚上取得了初步进展,但究竟最后能有怎样的结果王通森也不知道。
几天以后他又去找康成。
一进门,康成便说:“你来了正好,你不来我也要设法找你呢。”
王通森坐下,康成拿出了那串钥匙,说:“王总,实在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你。这个,你还是收回吧。”
王通森说:“弟妹说你鸡猫,真是不假,我一再声明这和那工程没关系。”
康成说:“那我也不能无功受禄。”
王通森说:“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康成说:“我不能说。”
王通森说:“为什么不能说?你这不是找让别人怀疑你吗?”
康成说:“王总,我只和你说一句……这个工程恐怕要内定。”
“内定了?凭什么内定?定了谁?”
“王总,求你,别逼我,别逼我。”
“老康,你放心,咱么俩在这儿说就在这儿了事,你知我知,彼此都咽在肚子里,我绝对不会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儿消息。”
“这是个水电安装公司……”康成踟蹰着,“而且不在本省,是临界省的……老板姓周,叫周壮。”
“等等,等等……”王通森脸都变了色,“我先问一个水电安装公司凭什么承包房屋建筑工程?他有这方面的资质吗?”
“人家可能增了项。”康成说。
“我再问,我们省有那么多够资格、够条件的公司为什么不用?非要用外省的?”
“……可说呢。”
“什么叫可说呢。康主任,康主任,你可是招标办主任!”
“你以为我没有讲道理吗?我什么都说了,可是没有用。”
“那你这个主任还当它干嘛?纯粹是个废物!”王通森愤怒了,愤怒得口不择言,他伤了康成,让康成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王通森又说:“对不起,康主任,我不是说你,我知道你的难处……那么,那个姓周叫周壮的是什么背景?”
康成再也不说话了。沉了沉,他起身到厕所去。
他老婆过来了,对王通森说了一句:“他是咱们省耿副书记的内弟。”
耿副书记?内弟?耿副书记是不是就是耿立文?他的内弟身姓周?王通森立马问:“你怎么知道?”
康成自厕所出来,他老婆走回厨房去。
康成又提起桌上的钥匙晃了晃,说:“王总,记住把这个拿走。”
王通森又问康成:“这么说,耿副书记的爱人姓周喽?”
康成说:“王总,我可什么也没说。”
王通森心里发笑,他笑人是很容易学聪明的,接着他站起来告辞:“说到家不就几十万块钱的事?我在乎吗?收起来,收起来,那房子你们也应该抓紧时间装修了。“
耿立文,前些年从秘书升到了办公室主任,后来又从办公室主任升到了省委一个副书记的位置上,分管政法,据说还专门进修过,拿了文凭,而且是“大本”。
王通森已有好几年没和耿立文见过面。以前见面,耿立文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后来偶然的场合、偶然相遇,两人也视同陌路,连个招呼也不打。
然而他现在去找耿立文吗?这位分管政法的省委副书记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他去说什么?凭什么去找?难道去问你老婆和你内弟背了你干那工程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正在王通森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的一个副手突然来报,说招标办正在最后定标!
王通森还从来没有这么窝憋过,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糊里糊涂、不清不白的所谓招标。他立即带了人,分乘三辆轿车;他坐“奔驰”在前面,后面是“桑塔纳2000”和一辆“捷达”。
招标办公室在距市府不远一条街的一栋双层小楼上,这里原是省交通厅的地税管理部门,距王通森的公司也不远,大约六、七里。
王通森一行人把车停在楼下,上了楼,只见招标办的屋子里坐了十多个人,烟雾缭绕,酒味、烟味和水果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康成第一个站起来,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他是盼望还是恐慌,问道:“王总,你怎么来了?”
王通森说:“怎么?我不能来吗?”
康成说:“来了好,来了喝水,来了吃水果……”
包括司机,王通森一共带来了十一个人,副手和助手都坐下了,还有六七个人不肯坐,站立在王通森两旁。
屋子里顿时空气有些紧张。
王通森自打有了那场病,他不抽烟了,谁让也不抽,他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大家接着说吧,挺热闹,怎么不说了?”
于是有的咳嗽,有的摆弄裤角或系鞋带儿,有的走出去,上厕所。王通森咳嗽了一声:“是不是我妨碍了你们?”
这时候,一直坐在正面沙发里的一个青年男子不慌不忙地说道:“王总,我们正在谈定标的事,你确实妨碍了我们,请你出去吧。”
王通森看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休闲打扮,面色清冷且显出一种霸气。这难道就是那个姓周周壮?耿立文的内弟?
王通森说:“这位小兄弟,你好像不是招标办的人吧?”
周壮淡然却肯定地说:“我虽不是招标办的人,但是今天的标已经定了。所以呢,别人不要再来打搅。”
“定了?”王通森问,“我想问问定了谁?定了哪家公司?”
“想知道吗?”周壮晃着二郎腿。
“当然想知道,”王通森加重了语气,“而且必须知道。”
“定了我们。”
“你们是谁?哪家公司?”
“给他念念。”周壮伸出一只手,点了点他旁边一个拿提包的人。
那个人戴了眼镜,打开提包,拿出一份材料,开始念:
字号名称,腾远水电安装服务公司。
企业法人姓名,周壮。
组成形式,国有股份及个人股份制。
业务范围,水电安装。
业务增项,建筑。限制六层以下,包括六层。
增项时间,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
王通森听出来这只不过是个营业执照。
于是他怒不可遏地发出了一连串地质问:“请问你们这个公司哪年成立的?怎这么巧?增项时间偏偏在这个工程启动前的一个月。这个工程最高是六层,而你们的允许范围也恰恰是六层!”
“这好像都与你关系不大吧!”周壮,这个所谓的小兄弟,身子依旧埋在沙发里,并且一动不动。
王通森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站起身来,手指周壮,刻意问:“你是哪儿的?姓什么叫什么?究竟什么背景?”
“王总原来是个聋子!”周壮大笑起来,笑得满身颤抖,“没听见刚才专门为你念吗?我姓周叫周壮,合法投资,合法中标,怎么了?请问怎么啦?”他说着也站起来,“你今天带来这么多人,想干嘛?想围标吗?还是有意来破坏捣乱?”
“年轻人,别和我玩这一套,我见得多了。”王通森说,“知道我下面要做什么吗?我要去告你们,告你弄虚作假,骗标霸标!”
“你去告吧,随便告。”周壮也手指王通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王通森?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的底细?你呀,算个什么东西!”
“你怎么骂人?”王通森的左右被激怒了,纷纷质问道。
王通森气得用手戳指着周壮,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你骂人……”
“骂你是轻的。”周壮似乎趁热打铁,一发而不可收,“王通森你是个流氓,是个老流氓,知道不知道?你道德败坏,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你拉人下水,到处行贿,我问你,还记得丰安市有个陶强吗?他的案子之所以没有找你,是因为你们有一层亲戚关系,不好断定是行贿受贿,这些你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告诉你,你不过是个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汉,以为挖了点沙子,做了点假酒,成了个暴发户,成了个土财主,就了不起了?你就变啦?就没人认识你了?还是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改不了、变不了,你终归是个老农民!”
这是一顿乱箭穿心的奚落,是一顿其它人谁也做不到的笑里藏刀的嘲讽,简直狗血喷头,狗血喷头呵!王通森哪里遭受过?这之前谁又敢如此对他?
两边的人早已怒目相视,有的已把桌上的茶杯、酒瓶之类抄在手里。
可把康成吓坏了,也吓坏了招标办的其它人。康成连连摆动着手臂,站在中间,劝了这头劝那头。招标办的其他人首先把周壮及他的一干人连拉带劝地弄走,然后再来顾及王通森。
但此时王通森已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知。
他的魂儿哪去了?昏昏然中,也许飘在空中了吧,在蓝天与白云之间游荡;也许飞走了,飞回丰安,飞回南庄,到老家了……
总之,王通森病倒了。这一次病虽然短暂,但却比上一次怀疑胃癌更要命,医生诊断为突发缺血性心肌梗,从时间上说更具有生命危险。
他住院的时候康成来看过他,在简短的问安之后,康成把那串房门钥匙放在了王通森的枕头底下,说:“……放在你枕头底下了。”
王通森挣扎着说:“老康,不管怎么样,咱们成了朋友。你以为我会怪你吗?我不怪你,理解你的处境。”
康成不好意思开口:“王总,那房子装修完了,求你,把装修费付了吧。”
王通森闭上眼睛:“行行,你不用管。”
然而王通森出院以后不但付了装修费,也依然把那钥匙又亲自送到康成家里,康成没在家,他老婆收下了。
事情就是这样出人意外,也许就叫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吧。康成来到了王通森的家里,并写好了一份借据,借据写的是为了买房,特向“某某”人借款二十八万元,并规定了准确的还款日期。那“某某”人便是王通森所说他的朋友,但借据上康成并不提王通森一个字。康成说:“万一有了事,这就是凭证。”
王通森问什么凭证?
康成说:“证明我是借钱,要还的。万一出了事我就是卖肾也还给你!”
王通森说:“老康呵,你可真是小心无过于。我一再地说,就那几个钱我不在乎,即便现在我给你打一个还款条儿,证明钱已经还了我,都可以。我要没这点心胸肚量,能有今天吗?这个城市能有我那么多朋友吗?”
康成离开王通森家的时候依然显得揪心拔骨、心事重重。但他总算没有把那串钥匙带来再次还给王通森,王通森也等于无偿地帮助了一个穷知识分子。
然而周壮开工了,那个被命名为“A01”的浩大工程开工了。它投资二。八个亿,净利润起码也要在六七百万以上……就这么完了,结束了,归了周壮。他王通森空劳一场,只落得狗血喷头。
但是王通森咽下了这口气。这虽是一口夺命气,而左思右想,权衡利弊,他终于选择了沉默。沉默,也只有沉默,别无他法,因为他抗争不了大环境,抗争不了比他更大的权势。唯一盼望的是在沉默中迸发,而不是在沉默中死亡。
另外,他帮助了康成,也希望康成不要成为他又一个对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