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秀娥说她是河北丰陵县人,立秋问丰陵县在哪儿?彭秀娥说就在首都北京的北面,往东是承德市,往西是张家口,往北是内蒙,我们属承德市管。
立秋说怪不得,你说话的口音和我一个姓赵的朋友很相似。
彭秀娥问你朋友哪儿的人?立秋说白城。彭秀娥说白城,知道,离我们那儿远了,不过说话口音的确差不多。
彭秀娥继续说下去,她说母亲一共生了她们三个,姐姐远嫁山西,嫁给了一个矿工,后来那矿工死了,姐姐又嫁了一个,还是矿工。弟弟在县里上中学,母亲生弟弟的时候,因为严重缺乏营养,后来做下了病,主要是心脏不好,医生说是供血不足。父亲在一个民办公助的小学里当老师,当了好多年了,但家里依然很穷,学校更穷,老师的工资不是拖欠就是根本发不出来。
停了一会儿,彭秀娥突然说,你知道我们那儿的山有多高、风有多大吗?
立秋摇头,他生长在太行山下的平原小区,最高最大的山不过是父亲李同放过羊那样的山。
彭秀娥说我们那儿的风一刮起来呀遮天蔽日,脸对脸谁也看不见谁,你要是正好碰上风头,能把你卷起来几十丈高,然后再把你扔下去,扔在哪儿就不知道了。有一年寒假,父亲去给一个学生辅导作业,要翻过两道山梁、走七十多里路,回来的时候,父亲就不见了。大家找,找了好几天,最终在山涧里找到了,可找到的是父亲的尸体。那天晚上刮了大风,估计父亲就生生被大风卷起来又扔到山涧里……那是冬天呵,父亲肯定又冻又饿,摔不死,也走不出那老山沟,最后还是死。
父亲的教师工资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山坡地种了些荞麦,下雨便收一些,不下雨一点收不着。那时她像现在弟弟一样,在上中学,于是她的中学念不成了,她只有十四岁,出去打工吧。她和几个小姐妹先是去了承德,在承德给一家个体户纳鞋垫儿,对,光纳鞋垫儿,不管卖。后来又给人刷过油漆,充当油漆工,也在食堂里做过饭,又帮人家卖过野山果,再后来村里一个人告诉她们说张北县好,到张北去吧!立秋,我是叫你立秋哥好呢,还是就叫你立秋?你知道不知道张北?张北就是张家口北边的一个县,现在归张家口管。我们在张北县城做饭馆服务员,原以为不过端端盘子刷刷碗,没想到,除去这些老板还让我们干别的,你猜干什么?干什么?不知道吧。告诉你,是接客人……后来,我们跑了,去了莱城,可没想到,到了莱城也尽是这种事。
婴儿醒了,发出哇哇、不依不饶的哭声。彭秀娥回屋去,立秋干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说孩子又睡着了,我接着说。
我有个远房表姐,村里人都说她发了财。
表姐那年给家里盖了两层小楼,你知道,两层小楼在我们那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款,意味着特别特别有钱,表姐春节回家来也气派得很,大包小包,把那些东西送了亲戚送朋友。别人问表姐,表姐说是从南方倒服装挣的钱;村里也有倒服装的,向表姐讨教,可表姐又说她是开饭馆挣的钱;村里也有在外面开饭馆的,却挣不着钱,于是她又说懵你玩儿呢,是开发廊挣的钱,可是她又根本不会理发。大家只好胡乱地猜,猜的结果,断定表姐的钱来得不正经。
可是我不信,那明明是看人家有钱眼红,眼红了就胡编排人家!于是我就去找表姐,让表姐也给我找个工作,也要多多地挣钱,表姐说工作实在难找,我说不行,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表姐为难了,说因为你还小,等我回北京慢慢寻摸再说吧。
没过多久表姐真托人稍话来了,说可以去找她,而且还能多带上几个人,我正发怵一个人去北京呢,就找了两个姐妹一同去了。表姐到车站接我们,把我们带到一个郊区,你知道吗?北京还有生产队呢,咱们老家都沒生产队了,北京还有……
立秋说怎么咱们老家?我和你不是一个地方人。
彭秀娥说你看我,说滑了嘴了。北京那生产队叫绿化队,你知道绿化队吧,就是专门搞绿化的,秧树苗,秧草坪,也卖也绿化。队里一共有六七十个人,百分之九十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外地打工仔,有男有女,也有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表姐不知道怎么和那个绿化队队长认识的,那个队长挺有钱的样子,你别看一个队长,也开一辆很高级的新车,表姐和他说了会儿话,撂下我们就走了。队里管住不管吃,但是可以给你提供做饭的地方,我们这些外来人就商量自己摊钱自己起伙,选出两个人提前回来做饭。队长平时不在,都是一个副队长管我们,我们每月可以挣五百块钱,男的壮的可以挣到八百。我们高高兴兴,热热闹闹,虽然累点儿,可是我觉得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时光……立秋哥,你是不是睏了?是不是听我说这些沒意思?
彭秀娥起身又去看孩子,然后她叫了一声,拉了!好半天才出来说,你不愿意听,我就不说了。
立秋说你简单一些行吗?我只问你,你一个人是怎么跑到这海南来的。再有,关于孩子的爸爸……
彭秀娥说,你别忙呵,我马上就说到。后来那个绿化队因为占地,解散了,我们这些打工的回家的回家,另找门路的找门路。我就去找那个队长,问他知不知道现在我表姐在哪儿,他说你表姐呵,去了海南。我问怎么去了海南?队长没说表姐以前干什么,只说后来她自己开了一个歌厅,花了二十多万装修,可是歌厅没开两个月就被强拆,说是违章建筑。我表姐就去找房主,房主说你损失了我也损失了,你找我,我又找谁去?我表姐非让他赔装修钱,房主说你凑合忍着吧,不成你上告呵,爱哪儿告哪儿告!队长叹了口气,说当初你表姐不听我的,结果赔了个底儿朝天,结果就去了海南。我问队长,知不知道表姐具体去了海南什么地方,队长掏出手机,当时就找到了我表姐。表姐说娥子,你来吧。我当时二十一岁,胆子也大,就来了海南。可是,你猜我表姐干什么?
干什么?
在做歌厅小姐。
你表姐多大?
她三十五、六岁,可她对别人说她二十五。她说娥子,你也大了,就跟表姐一块儿做吧,有表姐保护你、帮助你,让你吃不了亏的。你说我怎么办?回去吧,上哪找活儿干?弟弟的学还上不上?我妈的病又怎么办?沒钱拿什么治病?但是我抱定一个原则,只和客人唱唱歌、说说话,绝不做出格的事,也不要客人的小费,因为我有台费就可以了。所以我的坐台率也就很低。
一口的行话!
你别生气,我这是把实话全说给你。就在我去歌厅一个月左右,来了一个年轻的;你知道,歌厅这地方三十岁以下的人来得很少,一般都是三十五至五十岁之间的来,这个人才二十六,他是河南人,是个个体户小老板,做消声设备;消声设备你知道吧?
不知道。听说过。
他说他太忙太累,来歌厅就为放松一下。但是他歌唱得挺好听,我就陪他唱;其实我也不会唱,这一个月就学了那么一点儿。他从来的第一天就很喜欢我,说我和其它女孩不一样,后来他每星期至少来一两次,不找别人,专找我。他给小费,我不要,我说我有台费,他说那我就给你攒着吧。我没当真,过了一段时间,他叫我看一个存折,是我的名字,身份证号码也是我的,他在上面给我存了五千块钱。又过一段时间,他又给我存了五千,然后就把那存折交给了我。他对我很尊重,从来不动手动脚,我也很尊重他,因为他尊重我,所以我很感动。
都是因为钱。
你肯定会这么说,但是我告诉你绝对不是。他说这钱你别乱花,可以寄回家去,他还说你考虑考虑别在歌厅做了,就到我这小厂子里来吧,将来这厂子就是咱们两个人的。他不勉强我,但是他坚决要求我一条,就是坐台可以,不能出台。就在这个时候,我表姐走了。你知道,其实歌厅的生意也不好做,无论什么,只要一多就不好做。表姐是个挣大钱的人,她说娥子你也别在三亚这个地方呆了,看来不行,去珠海吧。听说珠海要好很多。
哪儿?珠海?
对,珠海。可是我不听她的,没跟她走。没跟她走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那个个体小老板。表姐并不局限这一个歌厅,她总串厅,哪儿的歌厅都去,所以她对我和他的事也不十分清楚。我不跟表姐走表姐很生气,说好呵娥子,你翅膀硬了,不听话了……表姐就一个人走了。她现在珠海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不好意思和她联系,她也没再跟我联系过。
可是我很后悔,当初真应该把事情告诉表姐。再后来我给表姐打电话,可是晚了,再也联系不上,表姐换手机号了。
接着说。
到了夏天……你知道夏天这里有多热吗?人们只在一早一晚出来,中间都呆在家里,太阳晒死人了!那时候我还在国际机场东边住,他来了,哦,就是那个小老板,他给我的房间按了个小空调,按完了,他没走,我给他做饭吃,就像给你做饭一样……
少拿我比!
吃完饭,他还不走,我们俩就聊,越聊越贴心,越聊越热火。朱哥……
别这么叫,我讨厌这叫法。
你知道,人到了这时候很难控制,结果呢,我们俩就发生了那事。当他知道我真还是个处女的时候他感动得什么似的,又过了两个多月,我发现我怀孕了,我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他不躲避、不害怕,反而高高兴兴。他说等到了“十一”黄金周,我们俩就结婚,先在这儿办,后再回老家办,把今年挣的钱全花光!可是……就在说这话两天以后,他装车;他这个人没一点老板的架子,平常什么活儿都干,他的员工都说他人不错,那天装的是消声器;消声器你知道吗?大的有半吨多重,他在车上,下面的人往上一周再一推,铁和铁一打滑,他被挤到汽车的前架上,生生地挤死了,吐了血,鼻子和耳朵全冒了血……我不是跟你说过?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
秀娥,回屋躺一会儿吧,咱明天再聊。
不,你以为我很难受是吧,其实我早难受过去了,眼泪也都流沒了,你就让我接着说。
立秋便接着听。
后来我就搬了家,搬到这里来,免得在那间屋里一想起他就伤心。没了他,他们那个小厂子没多久也就散了,没人知道我们的事,我从来也没向任何人说过,但是开追悼会的时候我去了,我站在人群里流眼泪,可能当时有人会纳闷,哪来的这么个女的,也可能有人多少猜到了一些,我不知道。但是我下决心一定要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定要把他生下来,我敢对老天爷发誓,他真的对我好,对我是真心的,绝对没掺一点假。可是我不能去认亲,我见过他的父亲和哥哥,还握了手,但我没吭声,因为死无对证,谁能证明那就是他的孩子,他的种?是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事。我这样子也不能回老家,不用说村里人,就是我母亲,气也得把老人家气死!
秀娥,回屋休息吧。听话。
朱……我到底怎么叫你?叫你朱哥你不愿意听,我也觉得俗,歌厅里都这么叫。叫你朱大哥?远了,那就叫你哥哥……也不行,也不行。
怎么不行?
就是不行。干脆我就叫你名字吧,朱立秋,或者立秋。
没礼貌。
就这么叫!
随你的便,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我说了这么半天,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基本清除,关键就在你那个表姐。
对,我表姐。我表姐姓齐,要没有她,我不至于来海南,来三亚,也不会有我后来那些事。
好了,休息吧,明天再聊。
朱立秋同志,我说完了,也该说说你的事了吧?你每天出去,神神秘秘的,你说你是来找工作,又说是来旅游,我看什么都不像!
你说我?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谁欠了你的债?
一个叫通森的公司,欠了我一笔很大的债。
有多大?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
不,比那还要大。
吹牛,我看你就是不肯实话实说。
秀娥,今天太晚了,以后有时间再说,好不好?
彭秀娥表现出了极大的失望,又啧嘴,又叹气。
拾废品的中年女人回来了,除去在餐馆打工的小两口,修理电器的也回来了,他们看了一眼朱立秋和彭秀娥,谁也没说话。他们有的吃了饭,有的没吃饭;吃了饭的洗洗涮涮,没吃饭的开始做饭,然后各待在个的屋,因为谁也碍不着谁,所以谁也不管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