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次小姐伏在花园独自哭得眼睛红肿,可是向来风清云淡的小姐却第一次冲进了大厅,当着所有正在用早膳的人,快步走到四小姐云雅面前,毫不犹豫地扇了她两个耳光。
碧桃至今记得,那年小姐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年纪,忍了十年的苦,她方第一次勇敢地去面对。
而后,便是云雅哇哇的大哭和所有人齐声的责骂,可小姐却不怕,无论自己怎么想拉住她,小姐都只是理直气壮地看着所有人都惧怕的一家之主--老爷。
那样坚定地瞪着他,一字一句,不容人忽视:“爹,云清从小没了娘亲,爹又忙于政务,云清从不敢跟爹提出任何的请求。今天云清想求爹,以后云清无论吃穿用度,一应待在西院之内,绝不会跑去别人的地方打扰他人。也请爹答应云清,其他人若想来云清院中,善意的云清接受,若是恶意捉弄云清,还请爹明查,还云清一个公道!”
碧桃知道,若不是因为有人动了小姐最心爱的花草,小姐便是再受些委屈,也绝不会吭声。
所幸,那次老爷非但没有责怪小姐,问清缘由后还严厉责备了四小姐,为小姐赢得一个安宁的空间,从此,西院便是自己与小姐的唯一乐土,主仆两人虽然日子依旧清苦,却很快乐。
然而今天,她再次看到小姐身上有了伤,往事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让她将连日来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
本以为搬离了云府,小姐成为一国之后,再不用受人欺负,也不用处处看人脸色了。
谁想进了宫,第一个给小姐下马威的,便小姐的夫君--那个万人之上的皇帝。
小姐可以不难过,不心伤,可是她不同。她不想小姐再受苦,却什么也帮不了小姐…
“碧桃,别哭。”云清叹一声,轻轻地搂着碧桃,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真的没事。这伤是我昨日不小心自己划到的,并不是旁人带来的。是我自己忘了,不该离开金凤宫,才害得你又要跟我去受苦了。”
云清想,不出半天光景,皇上废后的圣旨便会传来吧。
不知在太后那边,会不会扯上那个少年。唉,想起那少年竟然身染重疾,却也可怜。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昨日他突然发狂,又是为了什么?
在她看来,像他那样性子极清冷的人绝不是轩辕墨玉那种轻佻之人,从他的态度亦可看出!却为何,昨晚他的表情会那样的奇怪而骇人?
径自摇了摇头,碧桃却自她怀中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去哪里?”
“不知道,应该是冷宫吧。或者…”云清苦笑,宫中妃嫔如犯错,重则赐死,轻则降级罚俸例;不重不轻者,只凭皇帝一句话,便会打入冷宫。
像自己昨晚之事,在轩辕泽眼中便是犯了七罪之中的淫乱之罪。虽未坐实,却也算是他亲眼撞见。
“或者什么?”碧桃吓得跳了起来,她不想问小姐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是知道小姐从来坚强,有什么都不肯让自己知道,怕自己担忧。
现在听小姐这样说,她再也不能不问了。难道昨晚,又发生什么大事吗?
“娘娘!”却在此时,小桃红的声音来到殿内。
云清抬头看向小桃红,见她神色紧张,不由心下明白几分,淡声道:“小桃红,何事?”
碧桃因为脸上还挂着泪,不想让旁人看见,忙转开头轻轻地擦去。
小桃红没有注意碧桃的神情不自然,她只是更惊慌此时常乐公公带来的圣旨,忙回道:“娘娘,常公公领着一批带刀侍卫来到殿内,宣娘娘赶快出去接旨呢。”
“又是常公公?”碧桃顾不得哭得红红的眼睛,瞪大眼看向小桃红,联想起小姐方才未说完的话,心不由砰砰乱跳起来。
“是啊,娘娘,让奴婢赶紧帮您梳洗吧!”小桃红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连着两天皇上的贴身公公都来到金凤宫中,昨日是请娘娘去太极殿,今日又带着一批侍卫前来,当真是让人费解。
“嗯,不需麻烦了。小桃红,你去告诉常公公,就说我让碧桃帮我简单梳洗一下便出去。”云清摆摆手,让小桃红先出去。
而后便在碧桃的帮助下,她只简单梳妆打扮一下,便来到中殿。
“公公久等了。”一如昨日一样,云清在常乐的参见中,淡淡地点头致礼。
却听常乐道一声不敢,遂圣旨卷轴一展,大声念道:“请皇后娘娘接旨--”。
“臣妾云清,恭接圣旨。”云清平静地下跪接旨,碧桃与一众宫人也一同跪下,低下头静静地听着。
“皇后云清,身为一宫之首,竟以身犯上,不遵圣意,私自外出金凤宫并意欲坐乱后宫,实为大罪。故,罢其皇后尊位,即日起打入冷宫,钦此!”常乐念罢,底下众人已是惊的惊,疑的疑,神态迥异。
唯有云清平平静静,宛若无事人一般应一声皇上万岁,便起身从常乐手中接过圣旨。
“娘娘,皇上吩咐了,请娘娘现在便收拾一下,搬去翠微宫。”常乐轻咳一声,留下皇帝特意交待的这句话,便带着众人返身离去。
“翠微宫?”云清怔住,皇宫的冷宫不是落霞宫吗?
“小姐!”碧桃又惊又气,看着离去的众人,不由上前拉住云清,气愤地说道:“小姐,皇上他太过份了,就算想废了小姐,也不用找这样恶毒的罪名按在小姐头上吧!就算是皇上,也不可以凭空捏造莫…”
“碧桃!”云清厉声喝止了碧桃的口没遮拦,知道这里除了小桃红,还有对自己的被废正幸灾乐祸的其他人看着呢,正色道:“皇上一国之君,岂容你私下诽议?”
随后,她在秋月冷眼旁观的轻哼下拉起碧桃的手,轻道:“随我进来。”
“啧,坐乱后宫,这罪名可不好听呢。”秋月嘴角噙着笑,眼神含讽,嘴一张,便将一般未婚女子羞于启齿的话,毫不隐晦地直接砸在云清身上:“不过想想也是,有人本该新婚燕尔,却夜夜独守空闺,耐不住寂寞自然能够理解。但是可惜呀,竟被发现得过早,怕是该发生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吧…”
“无耻!”碧桃一把甩开云清的手,想也不想就冲到秋月面前,扬手便是一巴掌,怒道:“闭上你的臭嘴!”
“啪!”短暂的呆怔后,一个响亮的脆响豪不犹豫地反甩到碧桃脸上,让她立时涌起一片血红。
秋月没想到碧桃竟然会上来打她,当即狠狠地还给她一巴掌,并一把抓住碧桃气得欲再次反击的手腕,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打我?”
秋月眉眼凌厉,嘴角微扯,加上左脸鲜明的手掌印,她的样子简直与厉鬼无异:“一个失宠的主子我给她两分面子为她做事,已经是我秋月对她的仁慈。如今你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小小丫鬟,有什么资格对我金凤宫掌事姑姑动手?便是她--”
她一指云清,笑得尖酸:“一个就快搬进冷宫的废后,也没这个资格!”
“啪!”秋月一个不防,右脸再度高高肿起,双面的红肿,让她原来秀美的脸开始变得狰狞而可怕。
“小桃红!”她咬牙切齿,恨恨地盯着正冷眼看着自己的小宫女--那个平时默默无闻并胆怯的丫头:“你敢打我?”
“如果她没有资格打你,我有!”小桃红素手一扬,一块方方正正的金牌便赫然出现在秋月眼前。就算她秋月再没有见识,可是那实实在在的纯金之物,确也是她无法忽视的刺目:“你,你是太后的人?”
“错,我是太后赏给皇后的人。太后说了,小桃红如今只听皇后娘娘一人的吩咐,娘娘到哪儿奴婢便跟到哪儿。所以,如果有人敢对小桃红的主子不敬,那小桃红绝不会袖手旁观!”小桃红字字坚定,一张平时柔柔弱弱的脸,此刻冷清到让人惧怕,也让秋月心中一寒,抓着碧桃的手也松了下来。
“小桃红…”碧桃眼一热,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小姐如今落得这样地步,小桃红还肯出手帮她们,比起秋月这种见风转舵的人,真是很让她感动。
“好,哈哈,不过是个过了气的皇后罢了,我看你们能横到什么时候。”心中一恨,秋月气恼地瞪云清一眼,便邪恶一笑,转身奔出殿外。
太后的人又怎么样,太后能保得了她几时?这宫中再怎么也是皇帝最大,而目前,皇帝最宠爱的却是华妃!
“对不起,娘娘,小桃红冲动了。”小桃红温和地对碧桃微微一笑,静静地看着云清,低声道歉。
云清心一暖,所有的感动只化成一句:“小桃红,你愿意跟我一起搬进翠微宫吗?如果愿意,从此,便唤我一声小姐吧。”
“娘…小姐!”小桃红眸子一闪,眼底的欣喜毫不掩盖,分分明明地呈现在云清的眼底。
云清笑了,人情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此刻,她所能感应到的,便是人间的那一片难得温暖…
翠微宫,皇宫中比冷宫更冷清的一座宫殿,外表清丽,不似冷宫的陈旧斑驳。其外观造型独特,宫内风景秀丽,是整个后宫中少有的清静地。
只是在翠微宫,主殿与偏殿之间却隔一座若大的人工湖,没有凉亭水榭,也没有桥廊,若想去内殿休憩或去主殿用膳,通常是渡一只破旧的小舟往返。不然,便是从湖边的窄道上绕远而行。
只不过,湖泊宽大,弃船走路的话,一个往返便要花去大半天的时间。
一晃已至二月初,从搬来翠微宫那日起,至今已有半月。天气渐渐暖和,阳光暖暖灿灿,湖上的冰也终于融化了。
坐在小舟之上,云清收起玉笛,拉了拉身上的披风,站了起来。
湖风轻刮起她的发尾,勾勾缠缠,恍若恋人的手,欲收还难。
碧桃从殿内跑出来扶着云清下船,随后帮小桃红搬接物件,看到带回的那点可怜东西后,原本冻得微青的脸色气得红润起来:“不是吧,竟然这么少?”
她抱着少得可怜的衣物跟日常什物,忍了几日的怨气终于暴涨,恨恨地一跺脚,便要跨上小舟打算去找他们算帐。
“不用去了,小桃红已经尽力了。”云清拉住碧桃,并帮她接过东西拿进殿内,安慰地笑道:“已经比刚开始好多了,天气没那么冷了,我们也不用天天吹着湖风,两头不停地来回跑。东西少便少些,至少几日一发东西,他们没有太为难我们。”
“这还叫没有太为难?”碧桃声音忍不住拔尖,跳着脚骂道:“该死的尚宫局,那些人真是越来越过份了,竟然连御寒的被褥和衣物都不肯给我们添加,他们哪知道湖边有多冷!还说什么天气渐暖,尚宫局采购的御寒之物早已派送各处,如今都开始添置单衣了…哼,我才不信他们的鬼话,分明是他们克扣我们的物品,拿着这话堵我们。小姐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损,看似破例答应我们可以三日一起发给我们物品,他们却将三日的分量减成了两日的,还是只有两个人的份,你说,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想饿死我们几个?”
“对不起,小姐,是小桃红连累了你们。”小桃红声音一轻,看着十分生气的碧桃,暗怨自己非但没有帮小姐什么忙,反连累了小姐她们。
若不是她坚持跟着小姐,那尚宫局派发的物件便依旧是两个人的,至少也够小姐她们用了。
冷宫历来有规矩,凡被打入冷宫的后妃只可以带一个贴身丫头陪着,所以派发的物品也只有两个人的份例,再加上那些太监趁势欺人,更私下为难了。
“傻丫头,你怎么比我还傻!”性子直率的碧桃见小桃红自责,方才的怒气立马熄火,化成无奈的叹息:“我根本不是怨你,是怪那些无良的宫人欺人太甚。人红往身贴,人落拿水泼。唉,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人罢了。”
“碧桃,小桃红,对不起,是我让你们跟着受累了。”云清转过身,看着一心跟着自己的两个善良女孩,她亦心疼。
如果不是自己太过随性,那晚也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碧桃跟小桃红,便也不用跟着自己在这里吃苦。
“小姐!”碧桃忙上前拉住云清的手:“我都说一千遍了,不许你再这样说,否则,碧桃便哭给你看!”
她眼圈一红,泫然泪下,却不是因为苦,而是因为小姐不该吃这种苦。
“小姐,吃苦受累我们不怕,能够与小姐晚上挤在一张榻上,日间吃着同一锅自己做的清菜,平日里听着小姐吹奏的悦耳笛音,天天与小姐一起快快乐乐地说说笑笑,这种生活虽清苦,却是小桃红长这么大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小姐,小桃红不想与小姐分开,一辈子也不想。”小桃红上前拉住云清的另一只手,平时虽不喜多话的她,今天却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让云清知道,这世上,除了碧桃,还有她也是真心地关心着小姐。
“唉,你们两个傻丫头!”轻轻地揽住二人肩头,她自己亦笑得很傻:“我们三个人,永远也不会分开。呵,其实我们现在也挺开心,虽然冷点、苦点,可是习惯下来,便也不觉得苦了。我们住在这里的好处春天不觉得,等到了夏天,这里就会成为整个皇宫最让人羡慕的避暑仙境。那时,要是湖中再开满了莲花,长出可爱的莲蓬,再结出莲子…”
微风轻拂在三人的面上,虽然有点寒冷,但在暖暖的阳光下,三人的脸上溢满了向往夏天到来的微笑…
朱华宫中,何若婉懒懒地坐在贵妃榻上,修长的指甲拈起宁儿切好的由南方特别进贡的番荔枝,无比享受地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番荔枝香甜沁人,浸着初春时节特有的寒气,在温暖醉人的暖香阁中,更是冰爽清凉,鲜美无比。
“嗯,果然是好东西。”她赞了两声,接过宁儿适时递来的湿帕,轻擦了擦指尖,这才转过头,对一旁跪安的太监轻抬玉腕:“你起来吧。”
“谢娘娘恩典。”太监衣袖对甩,无比恭敬地叩头道谢,这才小心地起身,活动早已跪麻了双腿。
饶是如此,公公福贵也不敢抬头看面前那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只觉在她慵懒的姿态下,藏着一颗让人胆寒的心。
“那边最近怎么样,都照本妃的吩咐去办了吗?”懒懒的声音,透着让福贵紧张的音色,让他迅速做出回应:“娘娘放心,奴才们都已经按娘娘的吩咐,故意克扣了她们的物品与饭菜。那个叫碧桃的宫女几次来尚宫局想要御寒用的被褥和衣裳,都被奴才与总管打发了,现在她们也是有怨不敢言,只得作罢。”
“仅仅是克扣么?”轻哼一声,何若婉显然不满意。
她要的,是让她们无法安宁地过日子。
“那娘娘的意思?”福贵小声询问,他知道华妃娘娘是日后的皇后,如今虽然还未正式册封,只因太后这两日需要清修,故而改立皇后之事暂时从缓。
但,宫中的皇后实权,却已经到了华妃手中,这些是太后主动提起的。
“这几日皇上对她的存在已经淡忘了,后宫之事本妃暂为打理,你们只要做事有分寸,本妃自少不了重重打赏。”何若婉指尖轻轻地敲着椅背,发出一阵有节奏的脆响。
听得福贵心中一惊,骤然抬头,却见华妃嘴角噙着让人心惊的冷笑,当即双膝一软,再度下跪,表态道:“娘娘吩咐,奴才绝不敢掉以轻心。请娘娘放心,奴才自有分寸,绝不让娘娘多费心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