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湾是独乐镇的一颗“死牛头”,乔建武又是刘家湾的一颗“死牛头”。妈的,偏偏就是乔建武的羊子传染上了“布鲁斯病”,并且又是刘家湾村得病羊子数量最多的一户——八只。染病羊子必须全部捕杀。从全县动物防疫工作会回来,我就一直犯嘀咕,杀乔建武的羊,能成吗?
会议整整开了一天。市、县动物防疫部门的头头脑脑,县上主管畜牧防疫的冯县长也亲自参加了会议。为了体现本次会议的重要性与严肃性,冯县长亲自在点到,当点到独乐镇时,我应了一声,冯县长寻声瞅了我一眼,目光非常暧昧,看得我很是局促不安。全县的十个乡镇全是镇长参加会议,我则是一个副镇长,“替会”很不光彩,又觉得在座的全是“一把手”,我在单位上算是几把手?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档次”没能上得去,我有些自惭形秽。会议前后,其他乡镇领导见面了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我夹在中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其他领导也压根就没觉得他们中间也坐着一个“领导”,不过散烟的时候倒是顺便在桌前丢一支过来。我兜里其实也有烟,可那是“软猴王”,三块钱一包的,他们散的最低也是“芙蓉王”。我在抽烟的时候也细品着自己的寒酸与尴尬,他们的烟是自己掏腰包买的吗?嗨,我怎么老是盘算这样幼稚的问题。
冯县长在全部点到结束时,意味深长地说:“独乐镇的镇长,咱请不来,位卑言轻啊!”我听了越发不是个滋味,我觉得全会场的人都在盯着我,仿佛批评的不是我们的镇长,而就是我。
独乐镇在独乐县是第一大镇,是全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独乐镇甚至比其他乡镇两个还要大。拿镇长常讲的一句话就是“独特的地理位置,复杂的人口构成,阶梯状的发展水平”。摊子大事情自然就纷繁芜杂,好多事情就忙不过来。镇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给我布置的工作任务,就是参加这个全县动物防疫工作会。他说,这个会,我就不去了,冯县长肯定要批评,不过没办法,扈县长明天也有一个会议要求我参加。
扈县长就是扈县长,冯县长的准确称谓是冯副县长,正像我一样,准确称谓应该是李副镇长。
会议本来是一个上午完全可以搞定的,延长到下午,是为引起足够的重视。冯县长搞工作在全县是以认真两个字出名的。他可以把一句话重复上好多遍,可以把一个意见颠着倒着说,像幼儿园的阿姨。他的讲话更是长篇大论,而且爱脱稿讲话。有人讲话不拿稿子是瞧不上写稿子的人的“瓤水”,冯县长也一样,可他讲着讲着就找不着北,常常是漏洞百出。
乔建武的态度与我们的预料完全相符,不然乔建武何以是乔建武呢?
我跳进羊圈,瞅着“咩咩”叫的羊子,找了一只与标号相符的羊子的角就往出拉,乔建武就守在圈舍门口。我右手拉着羊角,左手去推堵在圈舍门口的乔建武,乔建武用他的道理在与我分辩。说实话,我实在听够了他的道理。乔建武边激动地说,边用胳膊在空中一划一划的。
我瞅着他两嘴角的白沫子,帽檐儿歪在一边的蓝布帽子就往死里烦。关于这一点,我在“先进性教育”中曾作过深刻的自我剖析,是对人民群众没有感情?是不是思想里染上了什么坏毛病?自我经常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有一点,就是弄不清乔建武是不是人民群众,人民群众是不是乔建武?我觉得不能混淆,这甚至是一个严格的理论问题,我拿捏不住。
不过说句心里话,我终究还是对乔建武这样的人民群众产生不起感情,甚至是憎恶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思想很危险,尽量克制,但仍不能完全排除。
其实就是乔建武不堵在圈门口,乔建武的老婆孩子也堵着,乔建武兄弟一层,他们是二层、三层,乔建武家院墙里外也爬满了看热闹的群众,我们的干部苦口婆心地在作他们的思想工作,我被严实地包围起来。
我忍耐着拉着羊角,不一会就腰酸胳膊困的,接近正午的夏日阳光把羊舍的腥臊味一发地全兜了出来,难闻是难闻,不至于像“小资”一样的堵鼻子,我干脆放开羊角,直起腰,稍微活动了一下。
乔建武的理由是,我乔建武好欺侮?你们怎么第一个拿我开涮?你们把刘家湾传染上“布鲁斯”病的羊子全部捕杀了,轮到我乔建武这儿了,我乔建武连臭屁也不放一个。
乔建武说话就是放屁!去年冬天的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被他搅了个稀巴烂!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他提的。
我们不怕群众提问题,镇长在听完我对刘家湾村换届选举工作的汇报后,拿着手中的笔在桌子上敲打着一字一顿地说。群众内部把一些问题给抖乱,我们再用政策的“杠子”“杠”,符合原则的采纳,不符合的打回去。
乔建武在“海选”中得票第一,依照法定程序还有二次选举,可他提出来,他直接就胜任村主任吧!我只能拿“杠子”往下“杠”。没答应。他大概也风闻现如今的社会上的一些丑闻吧,我拒绝他的第二天,他像变魔法般的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有理不打上门的客。乔建武就是把我捅上一刀子,他出现在我家门口,我也不能不往家里让,拒之门外,这于理不合。我也只看到他赤手空拳,才把他往进让的。当然是选举的事,他的理由是既然“海选”第一,他就是村主任呀,名正言顺。不要再跟老哥过不去了,哪里有对不住李镇长你的地方,兄弟你就多包涵,担耐些!我惊诧他说出来这么有水平的话,他的语速快得让我插不上一句话。几乎在同时他从兜里摸出一沓子钱往茶几上一放就往出走。我有点急傻了眼,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这无异于叫我把黑的往白了说,我没那个本事,我办不了那个事。即使能办了,我收人家的财物,合适吗?
后来的情况是,正式选举乔建武得票依然第一,只是没能过半,村主任理所当然的不属于他。需要说明的是,乔建武给我放的是伍佰元钱。我是在第二天就找了一个合适的人退还了他。
其他人像你一样说,我们的羊还杀不杀了?总的有个开头的嘛!我往后退了一步,大声说,乔建武实在离我太近了,唾沫星子在我脸上乱飞。
开在谁头上,也不能开在我头上,乔建武说,我好欺侮呀,欺侮了一次又一次的我怎惹你李镇长了?他的眼珠子狡黠地看着我,不停地抖穿在身上的一件不知哪家摩托车厂家赠发的白广告衫,被汗水浸得像天上的云,裤腿挽得一个高一个低的,他想一直耗下去。
我在与镇长讨论从那家开始下手时,曾讨论过这一问题。不论你怎么做,这种人总有他的一套乱七八糟的道理,你说呢?镇长边忙着在电脑屏幕上瞅着“挖坑”,边借用空闲下来的一点间隙,注视了一下我后说的。
正午的日头实在炙烤得人受不了,光热倒还罢了,这腥臊味儿现在却有点让我受不了,我觉得头发根的汗水在一个劲地往下流,麻麻酥酥的感觉,乔建武的兄弟、兄弟媳妇、儿子、女儿、老婆,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们的道理多得像这里的山头,数也数不清。不过目的只有一个,放过他们。
“刘站长,刘站长”,我扯了嗓门大吼,“领导你待在窑洞里凉快呀!”刘站长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一样地从窑洞里出来。“你让你们的人再把政策交代一下。”那个女防疫员就跟着出来跟乔建武及其家人解释。“念通告,念通告。”我说。好话说了一箩筐,政策重复了多少遍,他们硬是一个字没听进去。那个女防疫人员就开始读《通告》。完毕,我说,致使疫情扩大,追究相关法律责任。乔建武你别放着明白装糊涂。“张利,你们几个进来。”我喊我们的四五个干部,我觉得应该作最后的殊死较量了。
你说,“受苦人”养几只羊多不容易,能不能挑几只小一点,瘦一点的呀!李镇长呀!乔建武婆娘在后面说,看起来,她思想上开始动摇。
娘的,该死的“布鲁斯病”,好像长眼睛似的,哪一条羊子壮,哪一条羊子精神好,去找哪一只羊。“六月六,西葫芦熬羊肉”。过了六月六,羊子开始上膘,没了青草膻气。女人家的看着自家活蹦乱跳的羊子要被处死,也实是于心不忍的。乔建武这个傻娘们,她一直以为我们与他们过不去,提出来这些荒唐的条件。
张利他们几个在我的催促下,过来打场子,把圈门口围着的乔建武家人往一边推。乔建武似有些无奈地往一边退了几步,他大概也知道大势已去了。
一只羊子政府只赔付160元也太低了点吧,连一半的价钱都没给上,政府太有点亏待老百姓了吧?乔建武摊着手,满脸的皱纹都跳了出来,一脸的沮丧甚至有点快哭的样子。
这是政策,是行政强制,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还得同意。象征性地一只羊给你160元的补偿,退一步讲,一分钱不给,还不得宰杀?“非典”时期,流动人口也不是被强制隔离观察吗?道理一样嘛!怪你的运气不好。
那几位干部你一言我一语的,耐心地在给他们作解释。
你损失一点,国家给你补一点,从源头上消灭疫情,防止流向市场,苦害其他人的生命健康嘛!
二牛多好的一个娃娃呀,自从得了“布鲁氏病”,壮壮实实的一个年轻人终年爬在炕皮上起不来,花了多少冤枉钱,人家镇政府的人说得也对着了。
我们话引起围观的一些群众的理解。
刘家湾的二牛家原是养羊户,前几年染了布病,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瘫软在床上多少年,四肢瘫软乏力,一个人一辈子就这样废了。
乔建武在众人强大的阵势面前退缩了,他退出人群,沿坡道下去了,他婆娘儿女一看他退开了,其他人也盘算不大顶用,边走边说的乔建武婆娘说,你们镇政府就知道欺侮我们这种人!
乔建武的老父亲出现在我们面前阻拦时,我才彻底明白躲开的乔建武的真正用意。
乔建武的父亲七十多岁,拄着一根拐杖,颤颤抖抖地说,今天的羊你们杀不成,降非把我老汉给杀了,杀了老汉再杀羊,就这!
我本来以为乔建武下了坡道就是彻底认输了,谁知这家伙用这么狠毒的一招。这种老人乡下人叫“棺材瓤子”,不久就入土的人了,他不怕死,你能耐何他?你动粗他受不了,你说好话他不听,坐禁闭人家都不要。
我刚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五个干部和三个防疫人员用缰绳套住羊角牵上走,就被老汉牢牢地给拉死了。老人有些激动,手有些抖擞,我摆了一下手,示意我们的人别动,真要让老汉有个三长两短的于谁都不好交代。
老汉说,你嫩瓜蛋娃子,屁也不懂,我社会上闯荡那会儿,你在哪儿,要杀羊是万万不能的。
看起来老汉经见过世面的,旁边有人说,他是多少年的老“江湖”!
我跟镇长说,那老头死话不同意,硬要镇上给救济,再要硬,怕出乱子。镇长仰躺在椅子上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说,给了吧!
我是副镇长,没权力批准,发放两袋救济面粉作为补贴倒还是可以建议的。老汉起初死活不同意,最终还是松了气,说,小子,你不能哄老汉。我说,你信就撒手,不信,你耗着,我也不跟你拗!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耗就耗,谁怕谁!
把掩埋羊子尸体周围的小孩撵走上了车,西边山头的太阳像个红炭盆搁在山顶上,我饿得眼睛都快花了,耳边鸣响着乔建武老婆刺耳的话语,“欺侮我们老百姓……”我就寻思,我做错了什么?我欺侮老百姓了吗?
我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刘站长扶了扶眼镜,显然已经醉了,我也觉得胸膛憋闷得慌,又举起一杯酒,与刘站长“砰”地拼了,一饮而尽……
“我没欺侮老百姓”。像丢了阿毛的祥林嫂,我一晚上翻过来掉过去地老重复一句这样的话。
爱人在第二天告诉我说梦话时,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摇了摇头,说“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