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起来，我总爱沿着村子转一遭。我经年不洗的头发几乎快成了一条毡子。长期服药已使我的面庞臃肿不堪。每次面对昏暗窑洞里的那个旧式梳妆镜，我心里就特别难过。自己有时竟不相信镜里那个丑陋如丐的人就是自己，甚至有点愤慨。一时胸腔内涌动的怒火竟使我不能自已。我从墙角里拿起那把立着的老铁匠的锤子，恶狠狠地朝镜子里的自己砸去。巨大的声响惊动了老铁匠，他匆匆地从院子里跑进来。望着我手里抡着的铁锤，他的面容顷刻间在那里僵住了。他望着我白多黑少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唠叨，开始慢慢地往后倒退着，然后极快地扭转身，合上门，院子里响起他极快的逃窜声……
世界马上安静下来。院落里的麻雀叫声显得越发静谧。我马上后悔得要死，拼命地抓扯乱糟糟的头发，抱着头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脑子里不时浮现娘在镜前梳头的情景。这个旧式梳妆镜可是娘的嫁妆啊，现在是我亲手把这个比自己年龄还要长的镜子给砸了。娘如果在天有灵，她会饶恕我的过失吗？我怎么一时糊涂到这个境地。看着那一片破碎的玻璃，想念起慈祥的母亲在世的情景，这巨大的创痛使我痛苦不已。
门外不断地传来人的嘈杂声，这又是老铁匠捣的鬼。他肯定又大呼小叫地去四处喊人了，他肯定在对这些村人说我要用铁锤砸死他。做了一辈子铁匠可是家境依然一贫如洗，但他对这一锤子砸下去的后果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一步一步向后退的一脸煞白的面孔足以表露他内心的无比恐惧。现在他肯定躲在众人的后面，或者是在教训院子的狗子。我好像听见狗子的支吾声，狗子见了许多陌生人进院肯定要狂咬的。老铁匠肯定对狗子又打又骂的，使狗子不能宣泄而支吾不断。
不过，我也知道，其实外面也没有几个壮实的人。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实在是少得可怜。我每天在村子周遭转，对这个情况是再清楚不过了。大多是五十多岁以上的老人，这些人在家还在老实地种地。不过这地没有多少可种的了，荒山荒坡的都种上了草，栽上了树。
童年时代，对面的沟道里是有那么一片杏树、桃树的。三四月间，便开遍了那个坡面。我跟狗蛋他们几个便常去折几枝回来。我总是把这些花儿插在梳妆镜前的装满水的玻璃瓶子里，这花儿竟能在数天里依然艳艳的。后来，这些树便分到各家各户了，大家就把它们给刨倒，把地给套了犁种了。后来又反过来栽树种草的，说国家给粮食鼓励。春天里，先是桃、杏花、苹果，然后便是那苜蓿绿油油地装点着山道沟头，远远望去是一抹抹淡淡的绿。
年轻人待在村里实在娶不下媳妇，又没有地可种。一年间便只能出去打工了。过去，村里的老人们说：“跟工拉草绳，抬轿埋死人”。说这些是下三流人干的事。现在他们为什么都跑出去了呢？
狗蛋也是跟我一块弃学回村的。那小子麻秆似的身子竟也能出去打工，这个我有点想不通。二十五六不能娶上一房媳妇，他娘老爱在人前人后地唠叨。那家伙不爱烦，就走了。年底，他竟能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回来。
那天，天上正飘着片片絮状的雪，我正在村上的祠堂里读着那立在院中央的碑文，忽然听到一声汽车的鸣笛声。你说，我们这个鬼地方居然也能有车来，这还真是怪得很。
我刚读了“神之为神、昭昭也，虽无神所专在之处，实无神所不在之处”，就听见了汽车的笛声。再怎么，这车也是开不进村里的。祠堂后面的那块空场地是可以让车子掉头的。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村子进来过两次车，头一次是村里政府当勤杂的堂叔。回家坐了帆布篷子车回来搬家。到城里，好奇的娃娃们在车前后左右摸摸看看的，看见司机最后走了，有娃娃就在车后侧的“4×4”后面用黄土块画了“=16”。以为是一道算术题解不开到处找人的，就喜滋滋地给填上了。
狗蛋的车子是第二辆，很是不同同凡响，令我艳羡的是在车上下来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那女人披散着直直地泛着黄的头发。上身的皮夹克在雪地里泛着光亮，有些炫目，更令我眩目的是她俏俏的身段上胸前隆起的一对大奶子。在敛着的皮夹克里是那么的诱人，一条黑裤子是那么的适身，不胖不瘦的屁股左扭右转的。我的眼睛从她鼓胀的前胸滑落到屁股后面。她的花靴子在这土圪梁上就不好使了。这从她的步履艰难中看得出来。
狗蛋这小子从腰间拿出手机对着方向说话，手机显然信号不好。就在狗蛋寻着方向时，那个女人也随着狗蛋左右摆动环顾。就在这时，这个女人“呀”地尖叫了一声，浑身发疯般地扯着狗蛋的胳膊，浑身发抖。
她看到的是一个在破败院落前几个枯死树丫的弯柏下的我，这个背景就够她惊异的，何况前面站着一个发乱如蓬蒿，衣衫破烂不整，面容臃肿变形的一个体态高大的男子。我白多黑少的直忽忽的眼珠子足以让她尖叫。狗蛋望着我，木然地朝我生硬地笑笑。我心里也笑笑。整个人瓷瓷地却纹丝儿未动地矗立在那里。那个女人就拽着狗蛋的胳膊往后退，之后极快地转身。她和狗蛋的步伐加快。一会儿就远远地离我而去。临转过弯了，他们朝我这边停住脚步望了一下。他们是怕我追上去吧。
我又回到祠堂的院子里，又读我的那篇碑文。我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这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能读到的一点文字。再要读，恐怕就在窗户上糊得旧得几乎白成一片的报纸。不过这一次我是不能再心平气和地读这篇碑文了。院子里的酸枣树上的雀儿在叽叽喳喳地上下翻飞地叫唤着，扭曲的弯柏树上，那个枯死的树丫上落了一只乌鸦在叫。我的脑子里却满是狗蛋女人的迷人的隆胸与肉感的屁股。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开始沿着深间弯曲的小路朝村里往回走。远远地望去，一圈圈的山峦逐渐有些迷蒙了。
我实在有些向往山那头的世界。那里到处是有着这些妖狐狸的女人吗？我睡在滚热的土炕上，那块油腻得发着阵阵恶臭的被头，连破棉絮都露了出来。那泛着红红一点光亮的灯泡，让我想到夜里，山梁老坟地里的鬼灯，幽幽地有些可怕。我用被子蒙了头，那个妖狐狐的女人总在脑子里晃。我想象着她的妖艳，下身直挺挺地难受。手不由地向大腿弯滑落下去。我想着狗蛋的女人，她对我鬼狐狐地笑，她扯着的是我而不是狗蛋。我抱紧她的俏俏的腰肢，亲吻着她，摸摸她的那对鼓鼓的奶子，翘翘的屁股。我的身体在暴涨着，像满了河沿的洪水在坝里打转，湍急剧转，上升上升！我的手在加快着动作。我呻吟着，炕头的那边老铁匠就唉声叹气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仿佛河床上狂奔的山洪，冲到万丈悬崖前，然后便是跌落的惊心动魄了。如决堤的河沿而泄了……
二
窗子上“沙沙”响动着，尽管我在啼哭，但能感觉到有人在窗子上观察情况的发展了。他们是不敢贸然往进闯的，他们对老铁匠的惊惧的言说也心存畏惧。我则倒在地上，那把铁锤在一旁乖觉地躺着，我只能伤心，我只有哭泣了……
每次伫立在村口山梁上的那座破败不堪的祠堂里，我就有一种愤恨那个老家伙的感觉。也就是这个祠堂里供奉的祖先。是他带着一家妻儿老小来到这个村落里的。按碑文记载，他应当是明末的进士，远在河南的某个地方作知县的。后来因为他的同乡闯王李自成起义，明朝处于风云飘摇之中，各地群众纷纷揭竿而起与官府对抗，这个深谙世事的知县大人，现在我应称其为祖先的，朝不保夕，夜不能寐。一天夜里，迷迷糊糊的他卧于县衙，忽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慌忙进得门来，自称是三官老爷，拿了手里的拂尘将他轻轻拍打。他说，马口有一群人正在围攻县衙，现在立马起身，否则性命难保。他怕得出了一身冷汗，立马惊醒，一想情事十分危急，忙急急唤了家僮院仆，携妻带子于后院小径夺路而逃。约走了二里余地，远远地望见县衙上空腾起红光一片，熊熊大火将县衙焚烧，映红了夜空。后来，他披星戴月，跋山涉水地回至陕西老家。有了浙江的那场惊吓，他在县城都不敢再待下去，遂在这个村落安了家落了户。因深感三官老爷深夜托梦相救，于是他在这个村落的柏树焉修庙供奉，以感神恩。
碑文所载并不与此说完全相符，能将这些巧合缝掇圆满的人是应甫。他与石头沟里其他三个怀才不遇，命运十分不畅达的四个读书人号称“四大朽才”。应甫原来老爱找我说话。在他看来，读书人与读书人才有共同语言的，这所有的故事均出自他口。我想这故事多少掺和了他的些许想象的。
应甫老戴一顶蓝布帽子，这几乎是这里逾六十岁以上的人，特别是农民的固定装束。犹如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陕北人的羊肚子手巾一般。他几乎有总也拔不完的鼻毛。给我的印象是他老在用拇指和食指，掐了一根，用力一拔，经两指向上看，将拔掉的鼻毛顺手在空中抖落了。手又放上去，如此反复。
三
祠堂里的破房子几乎成了这个村落的“太平间”。在村外，意外死掉的人，特别是年岁较轻的，一般是不愿再进本家院落的。而是将他们停放在祠堂的破房屋里装殓然后下葬的。所以祠堂在村人的印象里不光是神秘还有恐惧的。应甫不怕。他说他与先人的魄灵是相通的。再一个是我也不怕。我疯疯癫癫的，在村人的眼里，我与山梁沟道间游走的野狗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几乎不屑看上一眼的。
我原来读过的一部小说里说，农民是有着狡黠心理的。在比他强的人面前，他是那么老实巴交，十分可怜，值得同情。但对不如他们的人，又是那么地刻薄与狠毒。不过在农民下面实在是没有什么人好让他们去刻薄了的，他们是在刻薄着我一个人的。直到现在我才对小说里的这些话有点感悟的。我其实与他们相处得很好，我自疯癫以来，从来没人愿意跟我搭讪，我也懒得与他们说话。我们相处的就像村里的山头与白云间那么相安无事。
有时我就不想去恼恨这个无辜的祖先。这都是老铁匠的罪过，一切的一切都是老铁匠这个可恶的家伙造成的，他才应对我的现在负责呢！
我是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那个人口生育的高峰期来到这个恼人的世间的。更大的不幸是我出生在一个已经有了五个孩子的家庭里。无法想象这一时期人们的无知与蛮干。如果他们稍微采取一下措施不知会减少多少人口，减轻多少社会的负担，那么也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问题是他们有了我是在完全的无知与无计划中的，等我呱呱坠地了，他们则开始愁场这多了一张嘴，该如何去抚养这些现在看来比较沉重的命题的。
村人老讲这样一个笑话，说一个妇人养了四个孩子，大队长不高兴了。于是她哭哭泣泣地跑去找领导说，生这个孩子她实在是没留意的情况下生的，以后不敢了。现在无法想象过去的那些事情，几乎愚昧得狂生乱养。那么我也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吗？那个有了五个孩子的家庭不堪重负，他们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是拿我去送人，减轻这个家庭的负担。后来听母亲说，我是在出生的第三天被老铁匠用一个木箱子从生我的那个小山村背回来的。之后老铁匠自然就成了我的父亲，直到我疯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父亲。后来，我疯了就称他老铁匠。我心里一直是仇恨这个家伙的。他伛偻着背，无论春夏秋冬他的腰里总是裹着一条污秽不堪的腰带，你根本无法想象这条带子的本来颜色。头上戴一顶无沿儿的布帽子，顶上却有纽扣般大小的那么一个结的，手是铁耙般的硬，面庞通红，泛着黑。估计与长年铁匠炉上明灭的灯火的灼烤有关的。他一辈子大概只干了两件事：打铁与赌博。他把打铁赚来的钱，用在赌博上，赌完了又去打铁，然后再去赌。一应活计全由母亲料理，对于母亲不能给他传宗接代地生下一个后代他心怀恨意。动辄打骂，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几乎是由母亲的哭泣组合成的。问题出生在哪里现在仍然是一个谜。完全归咎于母亲现在看来却是无比荒唐的。老铁匠一手拉动那个破风箱，一手拿钳去夹炉火里烧得通红的铁块，忽明忽暗的炉火映着他紧锁的眉头疙瘩。他会在不经意间看似无意地将铁块丢在母亲的脚背上。母亲一声惨叫，捂了脚在院落里翻滚着，他则冰冰地笑着。母亲在老铁匠不在时给我诉说老铁匠的残忍，他在埋怨母亲不能给其生育子孙。
四
在母亲去世时，老铁匠却忽然悔悟地痛哭流涕。我也痛哭流涕，也就是在那以后，我开始发疯了。我放下优异的成绩，从镇里的中学狂奔而回。我日夜在母亲的坟头哭泣。我熟悉了坟头的一草一木。老有乌鸦在我哭泣的上空盘旋哀鸣。那些与我的哭泣声在空旷的沟里回荡着。坟头到处有我用手刨开的坑坑洼洼。我把书本撕了，焚烧在母亲的坟头。我也撕碎了我的未来，我焚烧了我的未来，没有母亲相伴的未来，我不知道该如何走，何况，没有母亲的未来还叫未来？
这个世间里，唯一疼爱我的人走了，我觉得世间成为一片废墟，我没有勇气在这个世间里再活下去，我要与母亲厮守终生。夜深了，母亲会冷吗？我用身子去温热那冰冷的土堆。夜猫子在叫，母亲会怕吗？我不能离去，我怎能在窑洞里安然而睡，而母亲却在外头寂寞凄凉呢？我不能回去，老铁匠急得捶胸顿足的。于是，村人认为我是彻头彻尾地疯了，也有人哀叹老铁匠没儿的命。抱养的都成了一个疯子。也真应了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老话。老百姓在对世事一筹莫展时是最相信命运的。
然而老铁匠却不信。
在我爬在母亲坟头沉睡之际，老铁匠却出了家门从村口祠堂的那个山梁间下了沟道到五十里地儿的刑家峁去请巫神去了。他固执地认为我的犯疯是母亲死丧不利，需请刑家巫神禳正禳正的。他不去请张也不去请李，他认为要请只能去请最好的刑家。
石头沟的刑家阴阳在整个方圆近百里地面是最好的。县城流传的九条龙的传说就与刑家阴阳有关。
不过，再好的东西，也有他丑陋不堪的时候。刑家阴阳虽说名气大得怕人，但他们也有一些笑话落人的，当作笑柄的。说一次，刑家阴阳给一户十二、三岁的女娃子看病，（巫神在神附身之后他所说的话都是神的旨意）这阴阳看到门口的案板上给其准备的一块肉正在被一只猫瞅着，他生怕猫把这肉叼走，情急之下就说，“板上有猫，板上有猫”，他的话立即使女娃的娘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头如捣蒜般地实情相告说，老家（称神），黄毛格生生，不敢哄神神！气得巫神是长吁短叹，又不好言明，只好眼睁睁地望着猫将肉给叼走了。
刑家巫神在灶台上用刀连砍，焚了香，手里拿着“山山刀”猛地“嗵”的一声睡在门口，门帘被搭起，我仰躺在土炕上。门口前涌后挤得趴满了村人。院落里就像戏场子似的热闹无比。那巫神就开始摇着山山刀，口里念念有词地念叨，我对他的话听不太清楚。他只是说着母亲有关的一些话题。之后，便是在炕上、地上、院子里胡跑乱奔地，口里念念有词说是驱散鬼魂的。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们再怎么折腾我是一无知晓了。不过，我是梦见母亲的，她又轻轻地过来掖了我的被角，亲昵的目光在抚摸着我的身心……
五
刑家巫神总归未能治愈我的病，不过，村人说我得的是邪病，这一点却不胫而走。之后，村人看我的目光中有淡漠的同时，还带了几分恐惧。生怕与我的言语给他们招惹上什么，甚至带来什么灾祸，使他们本来安稳的日子变乱的。老铁匠一直都在想办法，全力以赴地往好里治我的病。有时我也觉得他挺可怜的，不过他的自私却令我永远瞧不起他，甚至把他治我的病，看成是他为了治好自己的儿子，这些与我无关的。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个荒唐的理论深感可笑，可是谁也阻挡不了我这样想，这样认为。于是我被老铁匠拖着到各个精神病院奔波。我看着他瘦小而伛偻的身子在前面拖着我在城市的街道里走着，与这个街道是多么格格不入与不相协调，当然还有我。那大街上爬在小车子上的残疾了躯体的乞丐都与这些车水马龙是那么协调。而我们的到来，在街上引发许多人的惊异。我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城市女人的脸蛋与胸脯上。她们总是那么毫不在意的一个动作都在激发我一个成年男子的冲动与激情。扑面而过的香气令我晕眩。老铁匠像牵着一头驴子那么卖劲地牵着我。我的脚步是那么的僵硬与身不由己。我把自己想象的力大无比，想要挣脱他的撕扯。但我却不能够达到这一切，我的身子完全不由自主了。
从城市的疯人病院回来，我的日子便被大大小小的药物给包围了。我的每一天都是在老铁匠的监督下，认真地吃完每一粒药里度过的。不过老铁匠也不放弃靠神的力量来对我进行治疗，他不知所措。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街头，他也对未来真的迷茫了。
一场病的袭来，使我的整个日子都成了星期天，曾经我是多么盼望星期天的到来。我会挎着书包进了沟道，在沟道里曲曲湾湾的路中上了山。母亲就会在祠堂的那个山梁上张望着我的回来。然后我牵着娘的手蹦跳地走，前后乱扑腾。娘便呵呵地笑，笑我的憨与能。村里院场上的羊羔儿也似这么撒欢儿。它们一离开母羊，之后又迅速地跑回来。一篇日记里我写这个情景。老师说，好，写出了真实感受。我的聪慧是得到老师与同学的一致公认的。这从窑洞里沿墙的一摆儿全是我的大大小小的奖状儿，学校及全镇测评的都有，这就足以令全村人欣羡不已了。
我的回答总能得到老师的赞许，同学的欣羡，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我是最自豪最成功的人了。在我周边的这个小天地里，我在各个领域都保持着第一，甚至是一群学生腆了肚子往厕所的墙上往上尿看谁尿的高，这些我都是第一。有时我真觉得有些飘飘然然感觉，在这个还不到思虑前途命运的时节里我给自己的光明前途想得一塌糊涂。
得病以来，在山村的寂夜里，静得只有天的声响。我常常仰着头看那满天的星斗，我在比划着自己的位置，我的伙伴们的位置，我的那个位置。有时我甚至在预测着伙伴们的前途与未来，而我的都是那么灰暗迷蒙，周边什么东西似的那么污浊不清……
如果在山地里的群羊中，那只雄健而强壮的头羊就是我，我是绝对地优越地做着我所在群体的领路人，我的顺当与我的温暖的母爱使我对这个世界产生出无比的感激与无比的自豪。
我老爱转，老爱围着村子周遭转，我像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唉，我们注定要汗流满面的，我们来自这片土地，而我们最终要回归这片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