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常引以为自豪的是一生中修过九孔窑洞。
祖上兴许是大户,留下一院还算豪华的明五暗四六厢房的破旧宅院。不过属于父亲的窑洞仅仅有一孔。院里所居虽说都是近族,但爷爷、父亲都系单传,人单势薄的,在一个大杂院里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气来让他消受。于是,父亲就开始谋划着另修一处宅院。
修头三孔窑洞的时候,父亲还不足三十岁。
那时还是农业社。农业合作化的时代是不允许你去干自个儿的事去。挣的是工分,吃的是大锅饭,哪有钱去用来修窑洞。一贫如洗的时代,一贫如洗的乡村,一贫如洗的父亲。父亲拥有的只是一身健壮而年轻的力气。有力气就有饭吃,就有钱挣。这话是老祖宗留下的。可是在那样的年代,人的力气出足,饭却不一定能吃饱,何况是挣钱这样的事儿。
在这样的年代,还就有一次让父亲挣钱的机会。一个在县城工作的村人要修三孔窑洞。得知此事的父亲当即与那个人商谈。事情很快就定下来了。他承揽了全部三孔窑洞所需石料的运输任务。
从此,一个拢了白羊肚子手巾的年轻陕北后生,在深夜静谧的夜色里,浸了凄冷的月色,从沟道里背了砌窑洞的大块石,沿了蜿蜒崎岖的小道,在坡道上蹒跚而行,一次次往返着。
父亲两年的艰难付出,是以我们一家喜迁新居作为回报的。
父亲前面拉着驴车,下了旧宅子枣林里的坡道,两个哥哥也拿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我被母亲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夜色去奔赴我们的新居了……
然而这样欢快的新居时光维持了不足四年的时间,一场连绵不断的秋雨导致山体滑坡,父亲几乎是拼尽毕生力气所修的三孔窑洞被彻底摧毁了。这让生性坚强的父亲也伤心地掉了泪。
变得一贫如洗的父亲,并没有完全陷入灾难的痛苦中。
陕北人常说的一句俗语,伤财人安稳。父亲说只要有人在,比什么都强,有人就有希望。于是父亲开始谋划他的第二次修窑计划。到第六孔窑洞修成时,父亲快四十岁了。
30年前的那场春风吹绿了中国大地。这个苦难的民族又昂起了她的头颅,开始昂首阔步地前进。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调动了数亿中国农民的积极性,远方地平线上的曙光给了无数国人以希冀与梦想,也给父亲的东山再起创造了条件。
政策好了,父亲的心又活了。一天,父亲领着我在地头说,这一片的谷子,丰收了够农业社二年分的数。那时候,学校在农忙时节也给学生放假。秋日的山里,一浪一浪的秋风里,人们在自己的地头上卖开了力气,充满了无限的欣喜。除去自己的责任田,父亲也开始在小镇上开了自己的豆腐作坊,虽不是专业的作坊,也有几个活泛的钱。于是,父亲又开始了他的建窑计划。
他找来推土机推出了一块地面,开始紧锣密鼓地修窑洞了。运送石料也有从农业社分来的驴子,不用靠人背了,虽然还非常辛苦,但与父亲的往日比起来,要轻松多了。
父亲很快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他把喜迁新居的日子与拉碾子的日子定在一天,以示庆贺。这是有他的用意的。他在用他的刚强与坚忍向命运展示着他的不屈。
陕北人千百年来形成这样的传统,一户好的庄户人家往往要“碾磨俱全(碾子与石磨)”。在自己的院落里自由自在地做活,是有许多舒坦在里面的。
那天,几十号族人应邀而来。人人肩头扛着一副大绳。从沟道底将碾盘起运,碾盘芯竖着一根粗棍,棍子上挽了一块红被面。指挥者站在碾盘上一声吆喝,大家齐声应和,碾盘也会随声而动,沟道里众人的吆喝声久久回荡在山际间,后面是漫天的黄尘。我想,这该是一幅多么壮观的陕北民俗图画啊……
这几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农村那么多的好地方都闲置起来了。农村住的大多是些老人及留守儿童。大哥在镇政府扶贫移民工程项目中把宅子从父亲的窑洞里迁走了。二哥在结婚不几年后也到城里打工了,经过多年的奋斗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参加工作后也因工作关系很少回家。父母亲两人守望着他们用一生的辛劳换来的六孔窑洞。
去年,在村上的小城镇开发中,父亲决定也在小镇上修一间平房。父亲给我说,等你以后退休回家后也好有个住处,祖祖辈辈的村庄,你回来以后怎么能没个歇脚的地方呢?
父亲与别人在乡间拉话时就老说,年轻人都爱往城里跑,城里有什么好呢?放着乡里好好的地方不住。父亲说的时候是有些失落,他似乎在给别人说,但更多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世界,父亲有很多东西越来越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