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茜
唐朝的诗人高适有《除夜作》诗云:“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故乡于我,就像漫散在空中的蒲公英的花朵,空灵、轻飘而迷茫。这种远离故土,行走他乡的旅人所具有的人之常情,于我便多了几分陌生感。从我的祖辈由山东闯关东到东北的黑龙江开始,再由父辈投身火热的祖国建设,一路辗转济南、太原,然后落脚于陕西省华阴县桃下镇,我的故乡便一直驮行在路上没有停息。
虽然对“故乡”少了很多的体验和感受,但是,每每读到不同人、不同笔下的“故乡”,总能从中读到相同的内容:自然、美丽、温暖、热烈、柔情、纯朴、旷达、宁静、安详、冷寂、落寞、悠远、依恋、愁绪、思念、感伤、疼痛,还有很多很多……
于是懂得,故乡相对于他乡而存在。远离了故土,才有了寻找故乡的意义。浓浓的思乡愁绪,缱绻依恋的故乡记忆,袅袅升起在心头时,漂泊在外的游子总不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白世间的某个方向,能给予自己一份安心,一丝牵挂,就像飘飞的风筝,无论随风绚烂到何处,自由飘飞往何方,终有回家的路可循,内心顿然踏实。
又发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远走他乡之后,在他们的真实生活中,故乡仅仅是一种特殊的思念情怀,随着时光漏失,保持的那种纯洁的历史记忆,其实逐渐变得不太牢固,也不太可靠。他们并没有对故乡的真实生活充满向往,一旦走出去了,便很少再回头。
最近读到记者常天民的散文,使我从前的这些生发于故乡情感的理解有了另一种感受。
来陕北米脂县一年多了,几乎没有和常天民有什么接触。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寡言少语,默默地扛着摄像机,前后奔跑着拍摄着米脂县的各种会议或活动。当有一天读到他的散文集《而立闲语》手稿时,真有些吃惊,这个沉默中的“70后”的米脂后生,内心澎湃着年轻生命的激情,尤其是对生他养他的故乡土地的热爱,既迸发出冲击的力量,也缠绵着侠骨柔肠。
“那个漫长的冬天,我常常会叼着烟,在一排长达二十余孔窑洞,一个叫四斋的院子里散步。我享受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之所以在这个院子里得以悠闲自得地散步,是因为这就是我的家园,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实际的家园。”(《那条飘绕的带子》)
常天民从来就不曾从身体和精神上脱离过故土,他发思古之幽情,关注当下时代的现状,但无论笔锋指向何处,终究离不开故土。已经在城市生活工作了十多年的常天民,身体的“家”和心里的“家”仍然还在乡村。“回家”在常天民的感觉中,就是回到那片苦焦的土地上。
“有时待在老家几天不愿进城。跟父亲上山劳作,累了回家能赤了脚片子在院子里舒坦地走,想吼想叫地随了性子,那种心灵的熨帖很是令我受用。就常想,是这块土地,地球一隅的这一方小小的可怜的土地,却是自己心灵到形体最为坦然的地方。”(《房事》)
常天民将那些历史的记忆,和情感的记忆,甚至不愿提及的苦难记忆,点点滴滴记录了下来。让我们触摸到他的家乡的温度,和那些绵延了几代人的乡俗民风以及农村的缓慢变化。
这里有在历史痕迹中对米脂以及大陕北的怀想和寻找;有对家乡确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和民间艺人生活的生动描述;还有对现实生活中那些倔强的生命,那些不服输、不甘平庸落后、善良勤奋的家乡人的赞美和敬仰。最有冲击力、最令人动情的是《父亲的窑洞人生》:
“父亲常常引以为自豪的是一生中修过九孔窑洞……
修头三孔窑洞的时候,父亲还不足三十岁……一贫如洗的时代,一贫如洗的乡村,一贫如洗的父亲。父亲拥有的只是一身健壮而年轻的力气。
陕北人常说的一句俗语,伤财人安稳。父亲说只要有人在,比什么都强,有人就有希望。于是父亲开始谋划他的第二次修窑计划。到第六孔窑洞修成时,父亲快四十岁了。”
常天民父亲艰难的岁月浓缩成九孔窑洞,父亲的人生也由青春壮年打造成为坚强的中年,直到老年。老年的父亲依旧惦念着要再建窑洞,盼望着儿女们最终安稳地生活在家乡的土地上:
“父亲与别人在乡间拉话时就老说,年轻人都爱往城里跑,城里有什么好呢?放着乡里好好的地方不住。父亲说话的时候有些失落,他似乎在给别人说,但更多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世界,父亲有很多东西越来越不明白……”
我去过很多次陕北农户家的窑洞。有时,下乡困倦了,进了窑洞,老乡便热情地招呼我脱鞋上炕,将炕角叠放整齐的被子和枕头摆在炕中央,我就毫无顾忌地在炕上睡上一觉。冬天里的窑洞温暖舒适,夏天里的窑洞清凉安逸,但每一孔陕北窑洞都写满了这些父亲们的艰辛而不屈的人生,和农村社会的世事变迁。而且,多少年来,中国农民厚厚的字典里,深重的艰辛和苦难,遮蔽了太多的欢愉和快乐。于是,“陕北人把当农民叫‘受苦’,女人们叫自己的男人不叫名字,而叫自己家的‘受苦的’”。(《鸡蛋》)
而很多年轻的农村人,如常天民的父亲所言:“全凭你妈喂那几个鸡,给你关键时候接济那么一下,要不你念什么书啊,还不是受苦的料子?”(《鸡蛋》)
常天民说,我憎恶苦难,不愿提及,可是它留给我痛苦记忆的阴影又无处不在。开学了,还没有筹到学费时,“父亲去借钱的步伐是那么的小,他在思虑向谁借,怎么说,总之,他一定在思虑这些难处。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再也忍不住地跑回家号啕大哭。”(《鸡蛋》)
同样的,相对于父亲的忍辱负重,常天民的妻子有着同样的感同身受:“对于奔走于城乡之间的身心疲惫,妻子有时很是自卑。曾经把进县城工作这样的事情作为最高理想。”(《进城的妻子》)
脱离了农村受苦人命运的常天民,爱情滋生在他永远的乡村土地上:
“那样的夜呢,欢快的蛙鸣,潺潺的小溪水在夜里是那样富有韵律,村道旁的玉米地里的玉米清新的叶香在夜里弥漫开来,那种沁人心脾的美妙,使我们感到整个夜里弥漫渗透了我们美妙的爱情。”(《进城的妻子》)
常天民在他的散文里,恣意着他对故土对乡村的饱满情感,字里行间,散落着人性的温暖。即使是对亲情的叙述,也渗透着对故土的悲悯和大爱情怀。常天民知道,他只能固守于脚下的土地,他的城市与他的乡村就是他的生活半径。他不用处于云端遥望故乡,他就站在坚实的故乡土地上,以手遮额,四下远眺。所以,那些被自己以为是高处的人,是志向远大的人,是胸有世界的人忽略和轻蔑的这些生命,他们的生活艰辛、他们的身心煎熬和他们的灵魂深处的痛苦,不用常天民多加思索,就在感同深受的同时,充满了来自内心的理解。他在用他的笔,去书写他的乡亲卑微中的自尊和不屈,表达着对他们的真切关爱和同情。
地处黄土高原的陕北,无处不见干旱肆虐的景象。尤其是夏季,蜿蜒于米脂的无定河眼见着一天天消瘦,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进入金秋,会突然飘来几许凉意,头顶的天趁机阴了下来。愈积愈厚的云层,与曾经的骄阳较着劲。如果最终阳光拗不过云层的坚持,一场绵绵细雨终能艰难地落在干旱的陕北土地上。
现在,听着窗外难得的秋季欢快的雨声,我不由得想起常天民的散文《初夏喜雨》里的一段话:
“我知道,母亲同时也忧虑着她的洋芋,天不见雨,洋芋籽落不了地。洋芋籽落不了地,一半的收入就没了。平常年头,端午节前洋芋是能落了籽的。
端午节后的短短几天过后,天居然板起了面孔阴了一天,凉爽无比。第二天下午居然落雨了。我看着天在往厚了阴,雨点往稠往大了落,心中的一块石头就坠了地。看那街头被雨水冲洗的青翠欲滴的绿化树,满心的欢喜。
我给妻说,把旧衣服给我找一套出来,天一放晴,我要回家种洋芋!”(《初夏喜雨》)
不知道这会儿,是忙于米脂电视台新闻报道,还是快速回到乡下见缝插针务弄庄稼的常天民,面对着这场绵绵秋雨,是在为家乡焦虑还是在为丰收欢喜呢?现在,我也随着他文字的感受而感受着陕北这块古老而贫瘠土地的喜乐哀愁。
2009/8/26米脂
(作者系《延河》副主编、米脂县挂职副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