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到了一个新的场合,在互不认识互不了解的时候,打问对方是哪个单位的,就如同老熟人见面后问吃饭了吗一样自然。单位的好坏就像物品的明码标价,可以使人生辉,也可以使人感到卑微。有些人听到响亮单位的名字会眼睛一亮,似乎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定是孙悟空;而听到无名的单位,又会立刻感到站在面前的是猪无能。我曾经为自己是一名军工战士感到光荣自豪。随着近几年一些国有大中型企业的不景气,我渐渐地感到身为其中的一员而脸上无光。
记得那年参加一次聚会,与会者首先要在签到时写上自己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职务,然后领取一份纪念品。轮到我签到时,我迅速扫了一眼前面的人,有某名牌大学的党委书记,有某五星级大饭店的总经理,有某局局长,某部部长等等。相比之下,自惭形秽。我真不愿意写下那家令我耻令我穷连年亏损的厂名。犹豫片刻,还是照实写上了,想在厂名后面写上自己的职称,又觉得那种衔儿添不了几多彩儿,干脆写上工人得了。
会议开始了,主持人在上面兴致勃勃地讲着,与会者在下面嗑着瓜子吃着水果笑着聊着。摄像机的镜头就像人的眼睛似的,对着那些经理、部长等一通扫描。我正襟危坐,面带微笑,眼睛不时转向摄像机,希望自己能够露一小脸儿。可是别说摄像机的镜头,就连打灯光者都不肯施舍咱丝毫光亮。我独自坐着,无聊地玩弄着手中的瓜子皮,感到没意思透了。
一向喜欢安静的我到了这种热闹场合,无人交谈也觉得怪冷清的。于是,便主动和周围的人搭讪,一张口,对方就提到了令我讨厌的话题:你是哪个单位的?我如实相告,几张笑脸听后寒暄两句迅速移开了。一双双眼睛像雷达扫描一样,追随着摄像机镜头同步移动着。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心里不由得愤愤然:去找高级单位的高级人物攀谈去吧,凭一面之交,人家还能给你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我又开始玩弄手中的瓜子皮,被人冷落的滋味是极不好受的。
不久前,在一个文学爱好者相聚的场合,不善言谈的我像个哑巴似的坐着。不少人开始互相交谈询问对方是何单位,并纷纷请一位报社编辑留下大名和联系电话。此时,身旁有个小伙子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当时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在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信息处上班,便顺口回答:中国作协。对方眼睛一亮,忙问:认识大作家陈建功吗?我是他的崇拜者。我说:当然认识,天天见,中午休息还一起打乒乓球呢。他横握拍子,打得棒极了。人相当随和,说话风趣幽默,没有架子。你注意过没有,凡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极少有摆臭架子的。
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么多话,好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对方认真听着,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立刻请我留下姓名电话。有眼尖耳聪的人向我走过来,纷纷递上本子,提出同样的要求。在文学爱好者眼里,中国作家协会无疑是座神秘的宫殿。那一刻,我从眼前晃动的张张热情笑脸中,尝到了工作单位罩在人头上的光环,和被冷落的滋味就是不一样。那种感觉真不错,我脚下轻飘飘的,一时竟找不到北了。
离开陌生的场合,从不错的感觉中回到现实已经心静如水。这时我才清醒地认识到,无论走到哪儿,我依然是我,究竟能吃几碗干饭,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纵观现实,响亮的单位有草包,无名的单位有能人。是孙悟空还是猪无能,和单位的名字有多大关系吗?!
1998年1月23日《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