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腼腼腆腆,冒冒失失进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一声,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秀,一表非俗,不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成得这般好了,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侄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来拜见。”孺人道:“如何声口不像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上礼物,孺人欢喜收了,谢道:“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说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适间该位是表弟,还有一仪表妹与小侄同庚的,在么?”孺人道:“你姑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是个没吃茶的女儿。”翰林道:“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日还没起来梳洗。总是你在此还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处。”一边分付排饭,一手拽着翰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翰林员边悄闻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傒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他行李在书房中,是件安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谁想尚未得见。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见过了,再作道理。”
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想着牛女之事,未免感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他为婚之意,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用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起梳妆,对镜长叹道:“如此好客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
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夜间砧。
慵拈绣絍,懒抚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沉。
梳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桂姐听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也不及收,房门也不及锁,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出来道:“老孺人一时急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带得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去开出来,袖在袖里,一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孺人说,已晓得是桂娘的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闯将进去,见他时再作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
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花钿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个画眉人凑巧。
翰林如痴似醉,把桌上东西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又闻得扑鼻馨香,回首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开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眼,也沾他些香气,只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智,慢慢走了出来。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一想,只得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里来。收拾已完,身子困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纸包上有字,乃是“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若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亲那里去,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药,果是跷蹊!且拿到母亲那里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到孺人处来,问道:“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房中,只见床上一颗丸药,纸上写着‘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上有得卖,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下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
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朦朦的睡了去。桂娘守在帐前,不敢移动。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避。桂娘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这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笑来,买将上去,唱个肥喏道:“妹子,拜揖了。”桂娘连忙还礼道:“哥哥万福。”翰林道:“姑娘病体着何?”桂娘道:“觉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说玉体欠安,不敢惊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怕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幸瞻丰范。”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妹子玉貌,真个是不枉奔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此言?”
此时两人对话,一递一来,桂娘年大知昧,看见翰林丰姿俊雅,早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林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妹子说,你妹子好来照瞭一二。”翰林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桂娘道:“少甚东西?”翰林笑道“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也不回答,转身就走。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何如?”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安。”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元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来接待?你方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这等,是老人家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失志的光景,心里疑惑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女儿房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得前因,辄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勾当。他男长女大,况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时,看相机会圆成罢了。踌蹰之间,只见糕儿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贼出去了!等了多时才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儿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实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夫,何不配与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劳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自有主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不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拿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里。然两个只是各自专心,碍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
一日,翰林到孺人处去,怯好遇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出房。翰林阑门迎着,相唤了一礼。翰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未曾得造一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里一钻,桂娘只得也走了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个!”桂娘不敢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那从容的事了。”桂娘正色道:“着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贱!”挘脱了身子,望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气尚是未息。孺人见了,觉得有些异样,问道:“为何如此模样?”桂娘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到。元来没些意思,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两个了,只是少个中间撮合的人。猛然想道:侄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才寻到我家来的,何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当下就分付儿子糕儿,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