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鹬一发见他说得荒唐,冷笑一声,又戏言道:“然则救我之人,数该何姓?”先生道:“事难遥度,理有可推,你再说一个字来。”李鹬就指着壁上“水流花开”中“花”字与他看,先生随口应道:“花须叶护,救你的定主姓叶。”李鹬笑道:“唤甚名字?”先生道:“天机不可尽泄,到后自当应验。”李鹬道:“倘或不验,却是如何?”先生道:“尊官莫轻觑此灾,必不出八八时中。若过第六日无事,径来打碎招牌,下情陪礼。”
李鹬初时分毫不信,到后见说得这般斩钉截铁,顿添疑惑,唤从人将银子谢了先生,作别起身。也无心到岳阳楼游玩,急忙取路回船,对夫人说这拆字的缘故。夫人听了,说道:
“相公休听这走方花于,从古至今,那曾见有妖物变人,人变妖物之事!”李鹬道:“初时我原不信,因他说过了第六日不验,情愿打碎招牌,下礼请罪,故此心内疑惑。”夫人笑道;“相公,你枉自聪明,却被这花于哄了。我们在此守风,这暴风无非一周时,最多也不过三日便开船了,难道为这拆字的,直等到六日后才行不成?”李鹬顿足道:“夫人见得是,我一时见不到,被他惑了!”叫家人李贵吃了午膳再进城去买本州土产方竹杖及竹簟等物,凑送人事。
李贵奉命去,到日晚,却同着本州一个差役回船,说:“因买竹簟与铺家斗口,撕打起来,被他扭到州里,小的说是李爷家人,刘太爷押小的到此查探。若果是李爷,先投名帖。
”差役急忙回报:“今有名帖在此。”李鹬看名帖,对夫人道:“刘公名申,与我同科,昔在都中会晤,甚是相契。今日停泊在此,吾恐取干涉之厌,所以不去拜他。”金夫人道:“相公,你也特狷介了。”李刺史也将名帖教李贵同差役回覆。
刘申随即出城,上船来拜,彼此寒喧,各道自都中分手,天各一方,欲晤无繇,正是他乡遇故知,话浓不觉日暮,刘太守辞别回府。次日,风恬浪静,李刺史主意答拜了刘太守,即便开船。不意刘太守再四挽留,设宴款待是不必说,又于词讼中寻些门路,设处百余金聊为赆敬。因此准准盘桓了五日。
其时正是八月中旬天气,李刺史设宴舟中,请刘太守游湖玩景,少酬雅贶。饮至更余,刘申辞谢进城,那轮儿望的明月,正光辉如昼。李鹬乘着酒兴,仍教移船出港,致舟中流,洞开舱窗,重整杯盘,与夫人玩月。次后,夫妻两口儿倚窗而望,则见:湖光涵月色,远雾隐渔灯。李刺史正说:“难得刘太守恁般厚情。”忽地将手捏着鼻子,叫声:“阿也,苦也!这病又来了!”原来李鹬连日多用了杯中物,俗谚说得好;“酒是色媒人。”李鹬酒后未免犯著他,因此鼻衄之病复发,两孔中流下苏木汁来。俯首向窗外放了手,血都滴在船旁撬头板上。这番比旧更多。金夫人取汗巾正替丈夫揩拭余血,只见水动波翻,钻出一件物事,爬上撬头板,把那鼻血舐咂个罄尽。李刺史仔细看时,却是黄猫还大,比犬更小的一个獭,俗名叫做“水狗”。那畜生见人去看他,濮通的撺入水里去了。李鹬想起拆字先生说话,心下颇有些惊疑,便叫拢入港,收拾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刘太守置酒本府,承值船中邀李刺史游君山饯别。那君山在洞庭湖中,上有十二峰,峰峦上,古帝尧之女湘君居此,故名君山。当日,刘太守、李刺史易换便服,只带十效个从人登山游玩。看了柳毅祠,才到得湘妃墓侧,忽然发起一阵怪风来。怎见得: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那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深草丛中,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斑烂猛虎,剪尾咆哮,撺出林来,径扑李鹬。吓得众人也顾不得什么刺史太守,发声喊,乱撺奔逃。刘太守幸的和众役一般会奔,脱得这场大难。连跌带滚,跑了四五里山路,才到船边,众人气喘急促,忙叫打跳上船不迭。
那李刺史的船因有家眷在内,相隔刘太守的船五十余步。刘太守与众人才上得船,只见李刺史在君山上摆将下来,冷笑着说道:“李鹬来了。”刘太守见了李刺史,方才定性,开言教人快请李爷上船。那李刺史全然不采,一径上了自己的船,又唤在先随上山的从人也上了船,喝教舟师:“快开船,趁顺风去!”金夫人说道:“也该谢别刘太守。”李鹬那里肯听,李贵也来禀说,李刺史便要打将起来。舟人不敢违勘,只得收拾开船。刘太守再差人来请时,船已开到波心去了。刘太守忙教也张帆赶上去。水手禀道:“李爷船风顺帆扬,这里挂帆理楫停当时,李爷船已是去了若干路,如何赶上?”刘太守道:“这也是,想是李爷怪我等不顾他,奔了下来。却也好笑,我每又无器械在手,若来救你,连自己性命都送,却不是从井救人,他恁般没分晓!”叫左右传令,开船回府。
舟役尊令正欲开船,只见君山山坡后转出一个老僧,厮赶著一只大鸟,走近船边高叫道:“刘太守,莫错怪李刺史,只问这啄蚌鸟便了。三日后便知端的。”说罢,即把啄蚌鸟捧上船来。刘太守未及详问,那老僧化阵风,寂然不见。刘太守十分惊讶,便带啄蚌鸟回府。
那鸟不鸣不食,终日呆立,亦不畏人。刘太守心疑,委决不下。
等到第三日,忽报有道士相访,刘太守出厅,教请相见。叙礼毕,那道士说道:“贫道姓叶,法名静能,结庐罗浮山修炼,两日望见洞庭湖中怨气冲天,妖氛敝日,贫道仗剑下山,到洞庭湖左近细察,见妖氛已远,怨气却在相公内衙。”刘太守听罢,惊喜各半,便将前日同李刺史游君山遇虎,及后遇老僧送啄蚌鸟之事备述。叶静能即教快取此鸟来看,刘太守传令,须臾于内衙取至。叶静能看时,却是大似宾鸿的一只鹬鸟。叶静能忙教取水,遂捏诀念咒,望着鹬鸟了一口水,煞时毛退羽落,却是峨冠博带的一个李刺史。刘太守与满堂人众大惊失色。
叶静能见李刺史昏迷,知道中毒,取出随身带来的药饵,即教安排些安魂定魄解魔祛毒汤与李刺史吃了。李鹬似梦方觉,说:“被老虎所扑,自分必死,何期又到此处?”望着刘太守,纳头便拜道;“仁兄之恩,真是天高地厚。”刘太守连忙扶起道:“仁兄莫错谢了人。”指着叶静能道:“救仁兄者乃是此位法师。”便将往事细述。李鹬听罢,反惊得四肢麻木,半晌动弹不得,叶静能道:“妖物如此变幻不测,恐在邵州为害不小,待贫道去剿除妖物。”遂辞别李鹬等众,取路来到邵州。打听得李刺史已上任数日了,静能谛察妖气,正在刺史府中。
次日,俟李刺史出来拜客,看那刺史头上一股黑气,直冒到半空里。静能道:“原来这个刺史,便是妖怪!”静能看路旁有块捣衣大青石,他便密念咒语,向石顷了一口气,把手向空书符一道,那石在地左盘右旋,忽然飞起空中,刮喇一声,不偏不斜,正压在假刺史头上,连轿带扛都压下去。轿夫人等虽不远咫尺,却不曾压伤半个。众人发声喊,都跑散了,不敢上前。叶静能在人丛中走出大叫:“众人不得害怕!”众人看时,却是星冠鹤氅一个羽士。静能教众人看石下,已非刺史,乃是百十余围的一个大鼋。那鼋修炼日久,身坚壳硬,却是不曾压死,尚在那里伸头缩尾,被三百余斤的大石压住鼋背,众人方敢上前。叶静能分付众人分投去请阖城绅士耆老,半晌齐集。静能喝叫:“鼋怪,快供实情!
”那老鼋在石下伸头探脑,挣扎不脱,口吐人言,供称道:“老鼋生在洞庭湖中,寿已千余岁,颇能变化鸟兽等形。前因变水狗于湖滨窥探,偶吞李刺史鼻血,便能变化人形。不合化虎吓众,将真刺史为啄蚌,假官人是鼋妖。今被擒拿,伏乞饶命。所供是实。”叶静能听罢,便将剑向鼋当头刺去。可怜千岁老鼋,到此一场春梦。烦人将鼋锯开。分食其肉,至今鼋壳尚存。
静能将书符咒水及消毒解腥药饵教李刺史合家调服,静能飘然而去。邵州士绅属官及岳州太守将此事合词奏闻,则天皇后降旨封叶静能普济灵通真人,建祠邵州。李鹬调摄病痊,驰驿上任。李刺史到毒退病痊上任之,准准的二百四十余日,深叹拆字先生恁般灵验,差人再到岳州谢刘太守及访问拆字先生。那拆字先生已是不知去向。刘太守差人到君山物色送鹬老僧并无踪迹,惟妙寂庵中方丈左壁上水墨画的僧像,酷似老僧。后来李刺史任满。到君山拜谢僧像。那时刘太守已去任。李刺史自此弃家入山,访叶静能学道,亦成地仙,后世往往有人见之。所以这话本叫做《叶法师符石镇妖》后人有诗称诵叶静能之功云:
静能法力冠黄冠。斩怪擒妖百姓安,
若非符石腾空起,堂上于今有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