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楼下的花已经开了,开得云蒸霞蔚,小区里弥漫着一片令人沉醉的香味。那种香味袅娜、升腾、扩散,把所有的一切拖入花的包围中。没事时我总爱在石桌上看花在风里摇曳,在雨水的滋润和小区花卉工人的精心护理下,树啊,草啊也攒足了营养往上蹿,花下的叶片肥大、嫩绿,那绿像要滴下的油脂,滑而鲜亮。这情景恍惚间让我在记忆的深处想到那些关于“茂盛”的往事来。
在河南时我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猛烈催生了无数能在水里疯长的物件。那个夏天我们在潮湿和恐惧中渡过。房子中曾一度进水,屋外的树,除了泡桐、榆树无法生存之外,槐树、柳树、杨树在水的滋润下愈发青翠。在雨水来临前,那些适合生活在干燥环境中的树似乎都被宣判了死刑,但是那场持续的暴雨让柳树迅速成长起来,那些聒噪的鸣蝉也不知哪去了,耳畔突然清静了。但是那种宁静的夏天来得反常,来得令人措手不及。那种茂盛是令人绝望的,我们在茂盛中看不到明天,大水还带来了似乎从天而降的游鱼,赤脚行走的我在院子里淌水玩时,总会感觉鱼碰到了我的小脚,有时甚至会在我趾缝间夹起一条泥鳅来,那柳树原先是长在门外的池塘里的,但是也许雨水太多,不久那柳树的枝蔓就伸到我家的房前,看着柳叶,我们决然没想到垂柳做帘的浪漫,记得那时父亲和母亲最爱说的就是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全部的庄稼在烂得无法进的地里,人真的已为鱼鳖。听完父母的话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是因为经历什么,而是忧郁让我有了种与年龄不相属的成熟,那种茂盛无限延展,在我的内心深处长出大片大片的焦愁,我也像父母一样想到那场大雨的最终结束时间,村里很多的人猫在屋里,偶尔出来走走,带回家里的都是泥泞,大雨隔绝了村人与外界的联系,刚刚通了几天的电也断了,由于地面过于松软,电杆倒了之故,全村唯一一台能带给人欢乐的黑白电视机也没了声音和图像。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雨水催生的绿,那绿色让我想到一部日本的恐怖片。恐怖片里人在死去时会变成绿色的液体,那种绿色不再代表生命,而是死亡。在饥饿年代,吃点树叶似乎就可以活命,但是光吃柳树叶是无法生存的,有人已经外出去求援了,要收的庄稼能看到慢慢地霉烂却无法弄进嘴里。填饱肚腹,整个大地似乎都要陷落了,我再也不能到树上去了。在前很多时候我爱到树上去乘凉,或者采了柳树条来编一顶帽子,心思全在对付太阳上,而这场大雨让我无限地思念太阳。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洪水什么时候能退去,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似乎也绝望了,从收音机里传出的都是阴霾。那片茂盛在我的内心从此繁殖成一片根深蒂固的回忆,直到洪水退去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对于那片茂盛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今天打开电视或者报纸看到《南方多省区遭暴雨袭击,洪灾致66人死12人失踪》,我凛然惊恐,记忆闪回那些泡在水里的岁月,看来直到今天我们很多的人仍然摆脱不了水的困扰,野草因此在水里疯长着,只要水不真正把它们淹没,那种长势绝对是咄咄逼人的。
以前教书的地方是个干旱的地方,对于“茂盛”这个概念,在那块土地上似乎是个奢侈的词,但是也有让人意外的时候,在那些背阴的地方总会让我感到某种森然存在着,并试图改变我对于那片土地的解读,生出另类的想法来。我写过一篇叫《寂寞林园》的文章,或多或少讲到了这些,那是一个废弃的园,从我注意到它那天开始,我就没见过有什么人进去过,那里的树长得恣意茂盛,树上鸟鸣唧唧,树下一片繁忙,所有的这一切构成的只是园林的局部。那些草像山里的茅草,结子上似乎有厚厚的甲,叶片也是细长而锋利,如带着倒刺的刀片,以前和父母进山最怕见到这种草,由于园子周围房子较高,这种草生长的条件就显得得天独厚了,往往是前一年的还没有完全腐败,新的一年里的草就争着长了出来,绿色压着黄色或者黄白色,争先恐后的态势让我们不敢靠近,那种带着霉臭气味的草据说暗含着瘴气一类的东西,靠近了似乎能沾上瘟疫一般。草下似乎还有蟒蛇,蟒蛇的栖息似乎总和林莽和茂盛的草有关,所以即使我们在墙外看到桃子红了,桔子黄了,没人敢攀爬上那道残墙,后来连那道残墙似乎也被荆棘给覆盖了。
不知为何,在我的视角里,茂盛总是和那些天灾或者杂乱无序联系着,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情明媚时,我就努力地把茂盛和生命啊、昂扬啊、向上啊、欣欣向荣啊联系在一起,但是我最后我发现这种联系是徒劳的,甚至是牵强附会的!一种事物茂盛着,另一种事物必然腐朽着,茂盛的小世界之外很多东西业已死亡,准备着另一次新生。这茂盛就像这个城市的繁华,没有多少人清楚在繁华的背后有多少泪与哀愁。每天见到的是报纸上的“阳光”报道我心里就痛,很少有人走在繁华的背后看看。有人会说我心底的某个角落很阴暗,其实茂盛的生长中总伴随着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