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诚醒来时,见云襄儿坐在自己身边。
于是他笑。
“我本以为会是师父。”他说。
“于是很失望?”云襄儿问。
“不,是惊喜。”他说。
“我昏迷了多久?”他问。
“为何我在便是惊喜?”云襄儿不答,她问。
“因为如果师父救好了我,你便放心而去,我会觉得我在你心里没什么分量。”言诚诚恳地说。
“师父已经救好了我,你仍陪在我身边,必要亲眼看着我醒来,那就是真关心我。说明我在你心里分量不轻。”他说。
“你好会臭美。”云襄儿笑了。
“你在我心里如同白云。”她一本正经地说。
“纯洁无暇?”言诚问。
“没有分量。”云襄儿说。
“这样的打击,对一个伤者来说未免沉重,我想我又要昏了。”言诚认真地说。
然后,他真的昏了过去。
不知多久后再醒来,天色已然昏暗。云襄儿依然守在他的旁边。
“师父来过了。”不等他开口,云襄儿先说:“他说你的伤比较重,方才醒来说话太多消耗了力气,所以才又昏睡。”
“师父又出手救我了?”言诚问。
“没。”云襄儿摇头。
“你别多话了,万一再昏过去,我可不大好意思再跑去找师父了。”她说。
“那是谁?”言诚问。
他能感应到体内的变化,知道伤势好得太过快,必是有人大量使用念力念术救治自己。
“你别问了,我不想说。”云襄儿皱眉。
“竟是他。”言诚叹了口气。
“你如何知道是他?”云襄儿却忍不住问。
“除了他,你当不会这么讨厌某人吧。”言诚说。
“看看,说不说,却又说了这么多。”云襄儿责备。
“这是哪里?”言诚打量四周,发现是一间小屋。屋里的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椅一桌一柜一盏油灯一扇窗一道门。
“书馆我的卧室。”云襄儿说。
“怪不得床上被褥有香气。”言诚笑。“昏迷时的梦里,一直是在花园之中,令人喜悦惬意。”
“难怪师父叫你‘小马’。”云襄儿说。
言诚脸色微微发红。
“他就是偏心。”他说。“却叫你襄儿。”
“也不这么叫了。”云襄儿摇了摇头,表示战国对她的称呼不知何时起了变化。
“那他叫你什么?”言诚好奇地问。
“不想说。”云襄儿转过头去。
“那我便不问了吧。”言诚料到肯定不比“小马”强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不甚。
这时,门外有怒冲冲的声音质问:“小丫头,那一本《云归录》上的破损是怎么回事?我寻你不到,没想到你自投罗网,却又跑回来了,这回可要无处可躲了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白发仙翁一般的长衫老者,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书爷爷。”云襄儿起身飘然施礼,然后正色道:“请不要大呼小叫,这里有一位病人正在休养。如果惊到了他导致伤情加重,便是你失礼伤害无辜。”
老者一惊,急忙以手掩口,不敢再出一声,不敢再向前一步,僵在当地仿佛化成了石人。
“师妹,这便是你不对了。”言诚摇头,“你损坏书籍在先,此时人家来责问,你却又以我的伤势来压人,这于理不合,于礼亦不合。”
“合与不合,且看事实如何。”云襄儿说,“事实便是你有重伤在身,受不得打扰。书爷爷这般大呼小叫,极易惊扰到你的心神。你本就是受了念力之伤,心神再受惊,伤便加重。如此,师父和……和那人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问题是,这里本就是人家的地方,我占用别人之地,感谢尚来不及,如何能怪罪旁人?”言诚认真地说。
“若论这里是谁的地方,那推到最后却是师父的地方。”云襄儿说,“你若要感谢,便去感谢师父好了。”
“你错了。”言诚摇头,“若如此论法,你在某国露街头,有人好心收留于你,你也不用谢那人,直接面向王城方向,叩谢国君便是了。哪有这种道理?”
“问题是,天下土地虽是国君的,但那一间小屋却是收留你那人的私产。因此你自然应谢那人。”云襄儿分辩道,“但书馆本就是师父的,只是交给书爷爷打理而已,又不是书爷爷的私产。”
“不……”言诚摇头。
“好了好了!”老者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打断了两人。
“老夫一颗老头,都要被你们辩来辩去辩成一锅浆糊了。”老者摇头,“小丫头,那书的破损处我已补好,今后莫再犯便是,我不追究了。”
“书的事是一回事,但您惊扰我家师兄,又是一回事。”云襄儿认真地说。
老者吓得转身就跑了。
“这位便是书馆的那位先生?”言诚问。
“怎么不辩了?”云襄儿问。
“老先生走了,便不用辩了。”言诚说。
“如此说来,你却是辩给书爷爷听的?”云襄儿不解地问。
“你那番说辞令人尴尬,我若不与你辩,气氛便难改换,徒令老人家无台阶可下。”言诚说。“因此我与你辩,指责你不对,却是令老人家心气平顺,同时可就坡下驴……”
“我要去告诉书爷爷,你说他是驴。”云襄儿一本正经地说。
言诚无语,双眼一闭。
“又昏了?”云襄儿吓了一跳。
“只要你听师兄的话,师兄便不会昏死。”言诚闭着眼说。
“当真可恶。”云襄儿嘟囔。
言诚在这里躺了两日后,便可以下地了。
期间战国来看过他两次,探查之后说他现在并无大碍,只是静养便好。修炼的事先不用想,把身子养好便都来得及。
战国要派仆妇来照料,云襄儿却怕仆妇粗手粗脚,再加重言诚的伤势,于是决定自己来。她每日扛着铁锤,坐在言诚床边看书,除了上厕所之外什么事都帮言诚办。
这令言诚极是不好意思,但又极是享受。他成人后第一次体会到了家里有个女人的好处。
养伤总是件无聊的事,非但剧烈运动不能做,平时动作也要尽量轻,尽量柔。言诚闲得实在无聊,也只能慢慢走出屋去,到书馆中看书。
这间房间就在书馆之中,而书馆面积虽大,却仍比不过占有了城主府最顶层整整一层的战国书房。里面藏书不少,但比起战国的藏书,却还是差了许多。
因为这里毕竟没有那么多志怪小说,和少年们不大应该看的乱七八糟。
书馆的布局,倒和战国书房差了很多,书架排得极有规矩,使期间的通道一眼便能望向那头。书的归类也做得极好,想要查某一种书籍,只要事先看过书目,然后到相应的区域去,便能从最古看到最今,从最浅看到最深。
第一次出屋,云襄儿并不放心,扛着铁锤跟着他。
“看来伤势恢复得不错。”书爷爷迎了上来,打量着言诚的气色,微微点头。
书爷爷并没有名字,战国也只是称他书先生。言诚早打听到,这位老人爱书成痴,在银光城初建不久时便找到战国,要求给他块地方建个书馆。战国爱看书,其实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老人力荐,一小半原因是因为无聊。
爱书之人,总是值得尊敬的。因此言诚认真拱手施礼。
“还好。蒙您关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书先生说,“何况你这还伤了内脏。更要小心调养。有些书,不大适合你读,但有些书读了,却能收到调养之效。你跟我来。”
说着,在前引路,一路来到一张大桌案前。
那桌案,便是书先生的办公之地。不论是谁来书馆阅读,都要先到这里报到,报出欲读篇目或类型,经书先生亲自取来,方可阅读,却不能随意自取。
只是言诚听完规矩后却发现,云襄儿根本不理这一套。
想看什么,她便飞跑过去自己拿。一拿一个准儿。
“你不要学她。”书先生压低声音说。“这丫头已经将所有书目背了下来,对这个书馆恐怕比我还要熟悉。”
言诚知道,这不过是老人的夸奖之词。老人在此十余年,云襄儿就算在这里出生,也不可能比老人更熟悉这里。
离书先生书案不远,有一扇大窗,有阳光透窗而过,铺满一地。
地上,有一张铺着软毯的椅,看起来便给人一种坐上去当极舒服的感觉。
“你身上有伤,久坐久站皆不好。”书先生将言诚引到近前,扶着他躺在椅上。
“你便在这里躺着读书。”他一边说,一边从桌案上取过一本薄册,交到言诚手中。
“《万物生念》虽是古书,但文字直白易懂,读之不会伤神。”他指着书说。“而且书中讲的是万物生长之念,却最适合伤者阅读,可以养生气。”
“多谢书爷爷。”言诚躺着拱手,然后觉得这样很不成样子,不由尴尬而笑。
“看归看,可要小心不要破损了。”书先生不放心地叮嘱着,然后走到自己桌案后,坐在椅上,捧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言诚觉得,他看书时的神情极是虔诚,仿佛弟子面见敬仰的师尊。
在这样的人面前读书,他不敢怠慢,亦认真地捧着书本,仔细而恭敬地阅读。
《万物生念》之中,讲的是万物生长的道理,讲的是生长的念,确实并不难懂。但不难懂,不代表这书浅薄,其中讲的道理,却使言诚思路与眼界大开。他第一次明白,念从何来,生长之念又有多么强大。
小小草籽,一经发芽,却可以打开头顶巨石。
欣欣向荣之意,求生之念,本就庞大无比,为世间至强。
若能将之具象化,便是最厉害的医疗之术。
言诚看得双眼放光。
书先生捧着书,不时转头偷眼看他,只见少年身周隐约似有生气流动。
于是,他欣慰地笑。
云襄儿远远地蹲在角落里,扛着铁锤,捧着一本书在看。只是她的目光时常不在书上,而在椅中言诚身上。
那书,便久久不会翻动一页。
书先生有时望望云襄儿,再顺着她的目光望望言诚。
然后老人便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