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春水,纯阳子,花辞树三人目光一闪,却不按剑,只瞧向陈远。
楚天阔也是大为皱眉,那平荒少年显是不明就理,仍是站在后面,只是看着陈远背景,握紧拳头。
墨歌似是全然不知,冥目合神,似在调息。
陈远暗暗皱眉,心中一动:“此人既不自杀而出,又从未说话,当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应该明白此时形势,为何此时横插一手?”
此时陈远决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测别人,他不动声色稍一推演:“这话一出,是要逼我出手,他如有恶意,目标在我!不,当是在长生诀……”
“杀不得,正道可能反弹不说,更会引起连玉怀疑。不理么,也不行,他这话扣了正邪大义。放手一搏,我只能勉力再杀一人,正道必有人死伤……”
此番种种,在脑海中电闪而过,陈远也不转身,垂下眼帘,用一种飘渺如星光的语气,淡淡道:“你在教训我?”
这句话平淡送出,别人听来毫无异样,只觉霸道,惟有墨歌与苏春水,长长睫毛都是微微一动。
只是在那刀疤大汉听来,这句话前四个字便如同旷野雷轰一般,一下更重一下,连绵不绝,震的他神府动荡,心弛意摇,最后一个“我”字却蓦转低缠,如天魔勾魂妙音,直入元神居处。
只见那大汉面色一呆,“啪啪”举手重重打了自己几个耳刮子,半面长满胡子的脸高高胀起,弯腰赔笑道:“诸位见谅,小的方才猪油蒙了心,忘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言语上冒犯了诸位,还请见谅则个。”
说完,这大汉又重重自行打脸起来,啪啪有声,甚是响亮。
众人见此人前倨而后恭,心生鄙夷之余,又悚然而惊:“此人决不会无故如此,多半是这少年那话……一句话就使得一名先天中人如此自辱,看来真是行有余力,不屑杀我……”
坡人一众人中,大部分又是心里一松,虽感觉有些施舍意味,却潜意识地很快忘记。
只有前方几人,那薛姓青面人紧紧握拳,心中疯狂咆哮着,脚下却又像是生了根,牢牢不动。身侧那垂纱少女盯着坡下血色少年,目中异彩涟涟,若有所思。那黑衣黑色面的,身形平静,无甚异动,只是那微微颤抖的长长衣袖,表明他的心中决不像外表那般古井无波。
那两个喇嘛却是面色自若,两双眼睛只不停地偷偷瞟着不远树下那枚血色幻武令,上面“变天击地”四字隐隐可见。
“哈哈,陈兄此番却是大胜。”连玉注目陈远,见他依然平淡高漠,便转身走向坡上人群,怆然长吟道:“今朝君赠我以生兮,他日华容再逢旧话……”
歌声中蕴着种慷慨悲歌,缠绵不尽之意,这魔师宫少主双拳一握,便化作一道红光直冲飞宵,只原地留下二枚淡淡血色令牌,一枚上书道心逆流决,正是魔师宫炼制黄玉舍利之术,另一枚却在血色中带了一丝温暖之意:陌春望远,正是连玉从楼观道绿翘身上得来的。
陈远无动于衷,只是拿眼睛望向星空。
坡上众人面面相视,自刎的自刎,绝心脉的绝心脉,断轮的断轮,纷纷化光而去,留下一地令牌。
只剩下三个人。
那薛姓青色面具下眼角肌肉剧烈跳动,死死盯着陈远血色身影,似要刻在脑海中最深处,双拳捏的直欲爆开,正不决间,忽听身侧少女幽幽道:“宝弟弟,你说要做真正的男儿……”
这幽语飘入他脑海最深处,似是激起了甚么最本质的高傲。
青面人狂笑一声,右手一伸,卷起几枚幻武令,左手拉起少女,足下一点,就要凌空飞窜。
岂料左手方握上少女那柔软的小手,忽地一紧,那平日柔顺如小鹿的人儿蓦然反手捏过来,变的冰寒彻骨,重重一抡,青面人惊诧身形便不由转了个大弯,直直冲着陈远飞了过来!
“你这贱人!”青面人惊吼,吼声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不可思议的杀气,以及,深入骨髓的畏惧!
在众人不及讶然的目光中,那少女似是一瞬间使出了毕生的力气,将青面人抡出后,窈窕身子便无力地晃了晃,撕心般厉呼道:“去死罢,弟弟!”
那青面人吼声方起,知生死便在动念间,咬牙凌空拔剑,紫电彻野,阴阳混冥,如大雨倾覆,洒向那急速逼近的血色身影。
“只要逼退此人,我就还能逃出去!薛宝钗,你这贱人,看我不……”青面人心中疯狂嘶吼,仓促间出力不足,却是晚了。
陈远轻叹一声,漠然拔剑,星光一闪,又不见。
叭嗒!
阴阳破裂,大雨湮灭。
青面人飞扑至陈远面前的身形忽然如一块大石头般掉了下来,摇摇晃晃醉酒般转了几圈,面具跌落成两半,露出一张满月般的俊秀脸庞。
只不过这满月是红的,眉心间一点血痕,显得这张脸的主人更加疯狂,更加不甘,更加的无力,更加的迷茫。
“薛宝玉!”纯阳子等几人不及感慨陈远又杀一人,已惊于此人身份,不禁诧然出声道。
“薛家庄何时与魔道有如此深的关系了?弟弟?那少女莫非是薛衣人长女薛宝钗?这又是甚么回事?”认出薛宝玉的几人心中念头纷起,深思不得解。
“你似乎对他有很深仇怨,”陈远不理众人纷飞心思,望着那疑似薛宝钗的垂纱少女,暗叹可惜,伤了此人神府,不及问秋心父事,便还剑淡淡道:“我只重伤了他,想怎样,你来罢!”
那少女勉强站定,闻言身形一震,深深调息三周天,一步步走了下来。
夜风凄凄,吹动面纱,露出少女几分精致容颜,拂动衣袂,燃起刻骨怨恨。
少女一步步走来,就像一尊沐浴在星光中的复仇女神。
姐姐要杀弟弟,这其中必然有个惨绝人寰的伤心事……众人瞧着少女缓慢却坚定的身形,心中不禁叹息着。
短短一段路,平日一掠可过,薛宝钗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走到自己这弟弟面前,摘下斗笠,认真看着他。
薛宝玉似是恢复一点清明,血目中燃起最后的狂色,像是在不住地骂着:贱人!贱人!贱人……
薛宝钗恍若不见,只是喃喃着:“弟弟,小时候你虽然痴痴呆呆,我们却很是要好……七岁那年,你大病初愈,心窍洞开,成了个文武双通的神童,虽然像是变了个人,看我的眼光也不大对,我却依然比谁都高兴,有甚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全是先给你。初时爹爹传你剑法,你总不得要领,却又不屑问我,我便夜里偷偷写了要旨心得,悄悄放在你窗上……”
薛宝玉定定瞧着他,眼神一清,面目紫涨,喉头伸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薛宝钗目光迷离,似是回想起那快乐时光,片刻后才继续道:“三年前你晋升先天,我也是很高兴的,只是……”
这少女幽幽叹道:“只是,当你用药强行奸污我时……”
虽然余下众人都是心智坚定之辈,乍闻此乱伦逆语,也是睁大了眼睛,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这幕悲剧。
“那个乖巧可爱,奔跑着叫我姊姊的……弟弟,便已死了!”
薛宝钗最后一字方吐出,泪如雨下,纤纤右掌却已画梅般印在薛宝玉心口!
扼腕而决然,悲愤而可叹!
“可惜我不姓贾……”薛宝玉瞪着她,吐出最后一句话,便轰然倒下,化作黑白二色,散开,凝成三枚令牌。
薛宝钗身子晃了晃,掩面跪在湿润的泥土上,低泣饮泪。
也不知她此刻心中,在想些甚么?
场中却无几人关注这刚刚诛杀亲弟的少女,大多目光投向了那三枚令牌。
一枚血色如浸,煞气逼人,正是七杀令。
一枚如春雨倾覆,又似洞庭大潮,退落有致,不住玄妙变化,上书“覆雨剑”三字。
一枚虽有血色,却遮不住那烈日横天,阳刚堂皇的恢宏气势,正写着“九阳神功”四字。
另有几枚叮叮地掉下来,却是薛宝玉方才卷走的。
覆雨剑乃是长江三帮中于上游雄踞洞庭湖中的“怒蛟帮”中大宗师浪翻云持之横行天下的无上剑法,九阳神功乃是明教教主张无忌一身盖世武功之根源,两者皆是天阶武学,纯阳子几人虽自负师门心法绝不逊色于此,却也不免多瞧了几眼。
墨歌似是调息完毕,却看都不看那一地玄妙武学,只是瞧着陈远背影,不知在想甚么。
余下三人,那刀疤大汉此时方醒神,却觉脸颊痛的发麻,不明所以,正要尖叫,忽然瞧见一地晃人心神的幻武令,不由直了眼,忘了使命,呼吸登时粗重起来。
那南离门主楚天阔也是面色潮红,呼吸如风箱,却还有几分清明,不时偷偷瞄向陈远,“老子留下来,果然是对啦!只是要看这少年如何……”
平荒更是激动,双拳紧握,尤其是那枚九阳令,在他眼中便如同一轮代表希望的太阳!
“虽说昨夜那名前辈,多半是这杀神般的少年了,给了一枚劳什子的‘托岳真书’,也是天阶,却只得半部,即便是全本,又哪里比得上名震天下的九阳神功……他曾帮过我,应该是个好人,多半会送我罢……”平荒一颗心不由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难怪魏薇曾言道薛家长女三年前便不大出门,原来如此,也不知薛衣人是不知,还是不管……”
陈远心中暗叹,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少女,瞧向山坡上那最后一人。
这人黑衣黑面,玄袖垂地,恍如流云,似已平静了下来。
“看来最后一枚七杀令,就在阁下身上了。”陈远深深看着他,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