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不是个不平常的问题。
此刻却不平常。
魏薇与张放洲心中不解,都认为无情此问必有深意,垂手侍立。
二人目光相交,云秋心静静道:“是的。”
无情目光微凝,转向张放洲道:“你有旧伤在身?”
张放洲一张国字脸红了红,道:“多谢前辈关心,没甚么大的问题。”
无情含笑道:“还是防微杜渐的好,薇薇,你拿上我的令牌,到药房领一枚心****,护持他服下,你自己也领一瓶黄芽丹罢。”
张放洲脸更红,魏薇大喜,接过一枚玄铁令,道:“那云妹妹呢?”
“我传她一些东西。”无情淡淡道。
二人兴冲冲的去了。
云秋心感到那种玄妙气息散逸的更快了,丝丝缕缕地自肌肤表面飘出,不断汇聚渗入玉簪中……
无情转过轮椅,望着远处天空,怅然道:“云晨,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陈远自恒舒玉行中大步走出,身后掌柜亦步亦随跟着,满脸皱纹笑的菊花一般,叠声道:“公子如还有这等极品美玉,尽请来小号,定然让您满意!”
陈远大步不停,笑道:“掌柜的说笑了,此等良玉,得一块便已是祖上余荫,邀天之幸了,如何能有第二块?哈哈!”
不再理掌柜纠缠不休,陈远穿过几条街,到了东城,渐渐人流少了些,马车多了起来,楼阁精致了起来,朱门高墙林立,里面隐隐依稀飘着丝竹声乐,低吟浅唱音,嘻笑玩闹声,不愧是尘世一等一的富贵风流地。
陈远走过一家家公门侯府,远远地看见一处府地,门巷倾颓,墙坦剥落,半开的破烂大门上斜斜挂着一张只有一个字的匾额:云。
“想不到仅仅数月,秋心家已成了这样子……“陈远面无表情地走过云府,却是发现周围有几个人目光闪动,左前方油麻糖小贩,右侧米店老板,后方的残废老人,茶店中一个食客……看似各做各事,目光却四处滑动,打量着行人,监视着这座已废弃的宅邸。
这几人气息浅薄,全是小喽啰,陈远并没有打草惊蛇的念头,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随意转了一圈,向夫子庙行去。
“……在这几股力量交锋下,她最终被充往维扬为伎,我一路护送,半路突然杀出三位大宗师,十数位宗师绝顶高手,相互混战制约中,她被一个谁也没在意的海盗掳走……”
无情娓娓道来,云秋心静静听着,像是全不关已事,末了忽然问道:“逝者已矣,重要的是活着的人,那位二小姐呢?”
“她在神水宫,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听说神水宫最近有一位天才弟子,不知六扇门可有她的画像?”云秋心长长出了口气,问道。
无情微微皱眉,却还是轻轻吐气,化成一道白光在池塘上疾速飞舞,灵动之极,转眼绘出一个小女孩来,玉雪可爱,精致淘气,神态入木三分,栩栩如生,正是曲水闻。
云秋心一怔,道:“她几岁了?”
无情沉吟片刻,道:“她天生体质极合天一生水诀,修练到第六年上便晋阶先天,身体长大速度便大大放慢了,今年应是十五岁了。”
云秋心心中点头,道:“多谢无情前辈了……云大人如此惨案,诸葛先生不向皇帝说话,替他洗刷冤情么?”
无情沉默良久,方叹道:“先生威名太盛,又是帝师,早为朝中诸公所忌,平素弹劾六扇门的奏折便源源不断,况且……近来京师又有一桩大案,迫在眉睫,此时却是不宜树敌太多。”
云秋心笑了笑,并无凄凉悲愤之意,平平道:“再次谢谢你,晚辈告退。”
无情轻轻点头,道:“你行事万万要小心,这块令牌你且带上,如果有甚么急事,随时可命人持着它来见我。”她素手微扬,正屋中飞出一块浮月令牌,落在云秋心手上。
陈远看着夫子雕像,微微躬身,蓦然身后清香微然,他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激,整个人放松下来,平静道:“我已准备……”
“这样不好,我们现在太弱了,徒然送死罢了。”云秋心走到他身边,举手掩住他的嘴,看着面前三丈高的圣人木雕,微笑道。
“我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看来无情是个好人。”
偌大的庙中空无一人,十几条微黄的布幔长长从房顶垂下来,夕照的光芒照在上面,映出满室微尘,炉中敬香已燃了一半,烟气缭绕中,夫子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对少年少女,和俯视平日众生一模一样。
云秋心凝视着圣人麻木的脸,道:“无情已是大宗师,花雾可以瞒过她,地阶不成。”
陈远摸摸耳朵,静静道:“都有哪些人?你妹妹如何?”
“薛,慕容,赤尊,皇帝。”
“慕容?”陈远皱眉。
“薛宝玉此人以文名结交士林,友好大臣,当日朝会,御史柴俊发难攻击我父亲,罪名是三年前春闱会试泄露考题,众臣附议,皇帝大怒,命陆炳将我父亲押下诏狱……据无情所言,慕容和赤尊帮似乎是有意保护我家,但皇帝有意,又有薛家助力……”
云秋心淡淡道来,面容平静到了极点。
陈远皱眉道:“有几个问题,第一,薛家没可能让大臣们全听他的,第二,他们的动机是甚么,第三……”他顿了顿,看着云秋心道,“罪名是真是假?”
她摇摇头,道:“无情说是皇帝有意,大臣们领会上意,罪名是假,动机她却没说。”
陈远缓缓走了几步,道:“嗯……慕容家和赤尊帮的立场有些奇怪,本来没他们的事的。”
云秋心深深吸口气,道:“慕容不知,赤尊信与武后是师兄妹。”
陈远霍然止步:“武后?”
大正皇后,武曌,来历神秘之极,早在当今皇帝潜龙时,便出现他身旁,坊间传闻她智慧过人,运筹帷幄,为太子登基立下了极大功劳,原太子妃忽薨,她封后之后,更是参与朝政,律令得当,赏罚分明,曾有“三水阳朝,明空阴帝”的诛心流言,却在朝廷严厉打击下很快被扑灭了。
“武后惟一的弱点,便是无子。”这是几位三品大臣一次宴上醉饮后无意所说,很快他们便全部告老还乡了。
盯着云秋心绝美容颜,回想起皇帝众多流言,魏薇所说薛宝玉为人,联系武后生平,此事前后……陈远手心冒汗,陡然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推论,这理由既滑稽,又可笑,又可悲!
陈远心脏急速跳动了几下,又恢复原状,“如果是真的……”他忽然心一酸,几乎流下泪来,云秋心似无所觉,微笑道:“反正已经知道了敌人,就有办法。洛洛,倒是有件喜事呢!“
陈远静静道:“甚么事?”
“曲水闻就是曲水闻。”
陈远一怔,已明白过来,却怎么也高兴不了,此时二人在庙内随意走动,他装的欢喜道:“啊!这确是一件好事,你妹妹呢?”
云秋心牵着他的手,微笑道:“她也很好,无情说她们两个是好朋友呢。”
陈远长长出口气,也笑道:“这样很好,对了,我也遇到一件事,有点意思。”
他取出那块孤岛神山令,将原委一一道来,云秋心沉吟道:“无情说京师有一桩大案,难道与此有关?”
陈远摇头道:“与我们无关,再说地阶幻兵既已不保险,你的样子又太引人注意,能看穿的人都太过危险,你得随时带着花雾才是。”
云秋心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双眼道:“不是的,有三日期限的。下午我怕引起无情注意,没有问十六年前成王之案,现在我们可以用这令牌介入此事,借机查阅六扇门密档,查明你的身世。”
二人对视良久,陈远摇头笑道:“那定一和尚不怀好意,所说多半是假……再者,你也知道,我还是个婴儿时,便在维扬了,记忆中刀哥很明白和我说过的。”
云秋心淡淡道:“刀哥未必是收留你的第一人,况且洛青绫的举动绝对有缘故。”
“我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好奇心!”陈远冷冷道。
云秋心凝视着他,认真道:“皇帝已经是敌人。”
——我不介意身世,因为已经这样了,我并不对我的经历不满意,现在重要的是你的仇,招惹他们殊为不智!
——你介意的,明白自己的来历是每个人的天性,我不想让你错过这个机会。
——机会以后还有的。
——我们可能会在它到来之前死去。皇帝是很可怕的敌人,我不愿只为我的原因让我们两个冲上去,至少要有共同的仇恨,你就把这当成我的自私,好不好?
二人目光流转间,瞬息已是千言万语。
惨红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如同鲜血的颜色,带来一种残酷的温暖。
相爱的人,为甚么不能真诚以待呢?
只因她们都为对方想的太多,为自己想的太少。
人生一世,白云苍狗,转瞬华发生,垂垂老去,能有这样的一个人相伴一生,岂不是一件既很幸运,又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