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四十岁的样子显得老了,身体也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再也不能多干重体力活了。然而那是一个风雪交织的夜晚,父亲依然背着他破旧的旅行包跟几个村子的年轻人走了。当我起来的时候,天早已亮了,我发现父亲真的走了,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再也拉不回来。
后来我问母亲,父亲是什么时候走的,母亲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恨他,我恨他悄悄地走了,丢下我和母亲,还有年少的弟弟。母亲说他还怕打扰到我休息,就没有叫醒我,我知道他不是害怕打扰到我休息,他是害怕我阻挡他南下的列车,因为在这之前我是极力反对他去南方打工的。毕竟他有一手好手艺,他可以做很多很多精致的家具,他完全可以选择在村子附近安适地生活,当他的师傅,享受着村里人呼叫他师傅的尊荣。可是,那时候,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又选择当民工去呢!他不是答应我不去打工了啊?
父亲走的当晚,母亲说灯整夜未熄,他点然一支又一支的香烟,直到走的时候,整整一包烟所剩无几了。他走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母亲知道,他这是害怕,害怕那些重活,害怕挣不到钱无脸回家。母亲曾劝他还是别去了,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决然地离开了母亲的视线,头也不回。
每次父亲出走的时候,母亲都会送他到吹风岭上。或许,每次当她送走陪她大半辈子的男人离开的时候,那种苍凉而又无奈的感觉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然而那一次,母亲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回来后神情格外沉重,像乌云一样,好几天都不曾散去。
后来好几次,我曾给父亲打电话,问他干的活重吗,身体怎么样了,他说他干的活很轻松,叫什么装簧,当时我还不懂装簧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与木工有关,很能赚钱的,因此,我常常穿的衣服都是名牌,我无忧无虑地感到骄傲。在众人面前,我从未感到过自卑,因为我知道我父亲是手艺人,特别能赚钱,也因为这样,理所当然,常常吃饭都是我买单了。在我的印象中,他特别的慷慨,比母亲慷慨多了,要多少钱给多少。但是,每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我都习惯性地发现,他又老了许多,像深秋的黄叶,风一吹,不知道要飘落在那屡风中,谁的梦里。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再也不想问父亲要钱了,再也不贪恋名牌了。我就拼命地写作,想自己赚钱供自己用,可是,我的文字不招人喜爱,我的性格从未屈服,或许我在守望着属于作家的品质,而忘记了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就应该先成为一名优秀的写手开始。
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和他一起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唯独他没有回来。我像当初母亲送他的时候那样,唯一不同的是,母亲送他离开,而我是在等他归来。他回来了,我就可以买很多很多的文学书,还有新衣服。我问那些回来的人,为何他还没有回来,你们见过爸爸吗?他们说他还要挣几天才回来,他们说他挣大钱了,这我知道,因为每一年他都是腰包鼓鼓的回来,我曾问他们,父亲还在做装簧吗?他们却说他那有做装簧哦,他们说他在洞子里挖矿,在洞子里,不,不是这样的,我爸爸是搞装簧的,他们都在骗我,可是,他们没有理由骗我。是我听错了吗?不,我没有听错,是在洞子里。在我的印象里,那里是魔窑、黑暗、潮湿、危险、肮脏,看不见光明的地方。回想我平时的挥霍,我决堤的泪水像江水一样滚滚而下。
我恨他,像当初他走的时候那样充满了仇恨,我恨他一次又一次地骗我,可我的恨只会增加我内心的愧疚,我有什么理由恨他呢?我对母亲说他是个坏蛋,他骗人,他骗我说他干的活叫装簧,今天我问人了,说他在洞子里挖矿,妈妈你知道吗?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父亲这些年一直都在洞子里干活,但她也无可奈何。母亲只是对我说好好读书,打工不容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洞子里挖矿会死人的,我们村子就有一个人被砸成残疾的了。想到这些,我才发现,他对我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我是那么的害怕失去他,他就是我生命中一抹晚霞,失去他,我不知道我还能否看得见光明。我越是想拥有他,我越是恨他,怨他,甚至骂他。后来,母亲说他是因为要给即将上高中的我和弟弟攒学费,趁年轻,还要给我们修房子,那一刻,我终于懂得了父亲深沉的爱来自山间,来自大海,浇灌着我的一生。
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
今年,父亲又老了许多,但是,他还是像当初那样走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走的很潇洒,还给我打了电话,问候我的生活。
我问父亲,你身体还能挣钱吗?你还是别去了,我们贷款,将来我还哦!他说他还能干几年,他说他还年轻,我听着笑了。但心里的滋味或许只有自己知道吧!他走的时候,我在学校,我问他要不要我回去啊?他说不用了,没啥子送的,他这又不是上任去了!我知道他今年不去洞子里挖矿了,这是他答应我的,他说他去家具店做木工,我知道他手巧,只有在那个领域,他才能受到尊重。
他走之前,曾经和母亲发生过争执,于是,他打来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希望我能劝告母亲。
原来母亲要在新房子旁边再修两间线交水泥房,而父亲坚持修砖木机构的。这样就可以节省下来很多钱留给今年六月毕业的我上大学,还有即将上高中的弟弟。
母亲说孩子都已长大了,修了一辈子的房子,在地震中塌了,老娘修房子都修害怕了,要修就修两间结实的。万一在有地震住那里啊?很显然父亲的语气是深重的,然而,母亲的语言又显得那么哀伤。
我知道5.12大地震给我家带来了不可弥补的灾难,尤其是给母亲心灵上带来的不可遗忘的伤痕。
对于他们各执一词,同样是为了我和弟弟,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再让父亲受罪了,我不能再让母亲受伤了,但我又无能为力,我多想对母亲说我不读书了,我要回家帮妈妈养家,可我没有那个勇气,我是如此的渴望大学,也渴望有一天我活的有声有色。
我安慰母亲,我说别修了,将来没有房子住,我和弟弟不会怪你们的,我会好好学习,考大学。母亲说要是我把大学考上了,她就把有本事的儿子生下了。这不是母亲对我的不信任,而是母亲她那属于土地的慈祥与厚实。
最终,我们达成一致,修两间简单的房子,母亲的要求是让我给她考一个大学,你听清了吗?是让我给“她”考一个大学,而不是给我自己。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是那么的不孝顺,难道我一直都在给父母读书吗?我不停地自问,我还是天真地给母亲回答,我一定给“你”考一个大学。
母亲还是像从前一样唠叨,一点都没有变,而且越来越严重了。
“娃,一定要抓紧哦,在学校别惹人家女孩子,现在的女孩子嘴馋,只知道骗男娃娃的小吃,你可不要让人家娃娃骗了哦!也不要伤害人家娃娃,别吃人家娃娃的东西,人家娃娃不是要挨饿哦,好好学习,老娘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哦。”
我笑了,但一点都不厌烦,反而喜欢听母亲这样的唠叨,我告诉她,我知道了,不惹女孩子,不给人家卖小吃,不谈媳妇了。
“啥?你在学校找媳妇啊?难怪从实验班下来了。”
母亲是一个朴实的乡村妇女,她像那片滋润她一辈子的土地一样诚实。所以,我从来都不会生母亲的气,我还会开玩笑地说,没有啊?就谈过两个而已唉!
其实,你还别说,我真得谈过两个哦!只是不是她所说的嘴馋,骗我小吃的女孩,我也没有伤害过人家娃,只是都已经过去了,我也不会自责,毕竟是年少轻狂吗,我觉得青春时期我们都没有错。
父亲说母亲操心操的太多了,不让人家笑话才怪呢,母亲便骂他不懂教育娃,她还会问我老娘说的对吗?我依附着说:老娘说的太对了,儿子同意你的观点,行了吧?
终于结束了一场争议,然而,我第一次成了决定力量,我突然间发现我已不再是孩子了,尽管在父母眼里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但他们尊重我长大的权利。我肩膀上已经有责任了,沉沉的。想想自己呢?学习又是那么差,辜负了父母对我默默地期许。我只有在夜里失眠,记住母亲的话:儿娃,抓紧哦。“嗯,妈妈,儿子会抓紧的。”
我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有一股强大的了力量,来自父亲深沉的爱。
三月,这个多泪的季节。是我最难忘的季节,因为这个季节,父亲又走了,而且他再一次欺骗了我。他没有去挖矿,却又修火车洞去了。然而这一次,我没有恨他,我却恨我自己。我觉得,我不配做他的儿子,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弟弟比我做得好,比我更懂事,更理解父母的爱。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母亲,我问母亲,你还恨爸爸吗?
母亲有些疑惑地问我,恨他干啥?我说恨他曾经对不起你啊、
她说没啥子可恨的,恨也是大半辈子过去了,不恨也是大半辈子过去了。
是啊,毕竟父亲是陪她走过大半辈子的男人了,从这一点上,我知道,但母亲是爱父亲的。虽然父母和母亲不懂什么叫爱情,但他们不缺爱情,因为他们始终履行着忠贞不渝。
父亲年轻的时候,喜欢村里一个女人,跟人家睡觉,被母亲当场抓住了。那时候,母亲死活都要和父亲离婚,我当然是站在母亲那面了。但最终母亲还是屈服了,虽然这件事结束了,但我和母亲一直都因为这件事恨他,那时候,弟弟还不懂事,所以他伟大的形象在小儿子心中完好无损了。可他最大的痛苦不在于我和母亲的恨,而是他内心多年来对母亲的愧疚,对儿子的愧疚,多少年过去了,他的愧疚从未减少过。
现在想来,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或许他曾经对母亲出轨,但他从未对儿子出轨啊?
虽然他违背了对母亲的忠诚,但他从未违背对儿子的深爱啊?
其实,我多想告诉父亲,我们一直都很爱他,早已原谅他了,但说这句话的人不应该是我,是我母亲。我也没有勇气对他说啊?因为对不起的人是我,不是他。他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去修火车洞去了,他还在骗我说他干的活很轻,问我钱够吗?不够信用社还有,不怕没有钱,就怕你不好好学习。
我没有说破他骗我的事情,因为我害怕他会担心我放弃学习。我说我钱够了,爸爸,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爸爸,我爱你,然后,我放下电话,此时,我的泪水早已涌上心头。
想起父亲渐渐苍老的脸上,却写满了对儿子年轻的想念与默默地期许。我的泪再次书写在诗歌的扉页上。
今夜,我唯有把心里的痛苦和今夜的幸福用笔写出来,在苍黄的信纸上写下: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告诉家里勤劳的母亲和远方的父亲,只希望你们一切安好。等儿子考上大学了来解救你们内心的苍白。
爸爸,今夜,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