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隐虽是鬼身,却未害我,看来阴间的妖神鬼怪也不全同戏文里述的那样皆是恶灵戾物,只是听他说完他的故事,我反而有了许多不解之处。
世人都说人死后,魂归地府,要渡忘川过奈何,投胎转世,怎得我遇上的,除了早些时候在阴街里化成厉鬼不得超生的老管家外,云翊和谷隐都可如此滞留尘世无所畏惧呢?
即便心中有疑问,这样的事也实在不好开口问谷隐,他自将想起来的那些过往同我说了以后就蹲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夜半五更天,我是越来越困,越来越冷,越来越昏昏沉沉,本还想着快至黎明时分,天亮后谷隐该何去何从,不知怎么脑子里原本有的一切刹那间化为一片空白,这突如其来的倦意亦让我如同坠入深海一般难受窒息。
恍惚间,我好似看见谷隐起身向我走来,犹豫了许久,缓缓向我伸出一只手,五指停在我眉间,微微发着幽深的绿光,我猛然觉着自己的魂魄在从身体的躯壳中剥离,直至手腕处传来一阵刺痛,紧跟着听到谷隐的一声惨叫声,随后我只觉身子一轻,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倏尔倒在了一堵软墙之上。
“你这女人,究竟识不识得好歹?”耳边责备之声甚是熟悉,无奈我此时实在无力,身子一直瘫软着,难以抬首去看他。
“该死!你身子竟已经这般冷!”他再道一句,言语中满是恼怒。
我咬了咬牙,不解他为何对我弃之不顾后又突然出现,身子虚弱地直往下坠,他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本该渐暖,可我险些忘了他也是鬼,这样抱着无疑是雪上加霜!不得已只好将力气全托付在一张嘴上,启唇唤了他一声,“云翊?”
他身子一怔,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力道中似有着与我置气的轻重,可停顿了小会儿后,仍是冷声回了我一句,“我在。”
我在。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此时此刻,倒像是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一般暖心,我有言僵在嘴边,如此反说不出要他离我远些的话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原先没这般困的,怎么眼下……眼下这样无力了呢?”我改口问他,好在眼下虽虚弱,口齿还是清楚的。
他搂住我的双手一松,却未完全将我放下,只是叫我自个儿承了几分力,似想要我记住这教训一般,“你可知,你方才险些被夺了魂魄?”
夺了魂魄?
我木然着摇了摇头,轻声回他,“我只是突然觉得乏得很,想睡觉,然后……然后就……”我话说一半,蓦地想起了谷隐,方才是见他站在我身前的,难道……
“谷隐呢?”我蹙眉开口,挣扎着想站稳去看他,奈何云翊将我的胳膊一把攥住,疼得我即刻清醒了不少。
“你就这样在乎一个想要夺你魂魄的男人!”他生气了,光是那股渗入骨中的痛便能叫我感受至深。
我没心思去顾云翊此时的情绪,满脑子都是谷隐为什么想害我,他明明没有害人的心。
微睁着双眼,我看见远处有一个影子落在湖边,他许是知道了我在看他,终是出了声,“我没想害你,可我没得选!”
这话又是怎么说?
云翊冷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快亮的天,方道:“既是被怨灵害了,他也便成了怨灵,身躯若未腐烂,尚能存得一丝‘阳魄’,可七日一过,他要不能夺人魂魄来填补自己阳魄的缺失,只待天一亮,必然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我茫然得看着谷隐略微一颤的身子,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他才想要夺了我的魂魄,以保他留滞人间的时日长久些是么?可他若真这样做了,那与害了他的怨灵又有了什么区别?!
“我不想害你,可我心有不甘,我不想就这样魂飞魄散!我生前没害过任何人,何以就让我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在了这里?”
我强撑着身子,努力将他看得清楚些,可仍旧无能为力。
他说的没错,他不甘,不想死了以后连灵魂都要随风散去不能转世,他要害我,我却无法厌他,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我今日真的被他害了,成了怨灵,是否也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害别人?
天,终究是亮了。
我的神智也愈发清醒了,但我却宁愿自己还有着那些倦意,这样我就不会看见谷隐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
带着不甘,带着怨念,也带着对我的愧疚……
“送走了他,你可要回去了?”云翊在我身旁冷冷开口,迫我回过神来,我扭头去看他,还没说上一句话,他一把将我抱起,往山上走去。
我在他怀里没有动弹,第一次觉得原来冰冷僵硬的身躯也能那样舒服,“云翊。”我将头从他的胸口处伸出来,叫他的名字。
他继续走着,没有低头看我,仅由着鼻腔处毫不在意得应了我一声。
我睁大了双眼,紧盯着他那张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都异常完美的脸,轻声问他:“你……到底是谁?”
他面无表情,简单回了我寥寥几字:“云府公子,云翊。”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问你这些,我就是奇怪,你为什么不是人,也不像鬼?你为什么不畏惧阳光,能在白日里出现,为什么知道那么多阴间的事情?他们说你死了,可我总能见到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身边?”
他停下脚步,依然望着身前蜿蜒的山路,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咽喉,然一张口反倒问我,“我如今是什么,真的那么重要么?”
我一愣,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来问我,莫不是我说的那些戳中了他的痛处么?想来也是,他本来就死了,既不为人,是什么不都一样?
他不肯同我说太多,我也没再追问,重新将头埋进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怀里,总归我日后是要嫁给他的,不管他如何待我都已没那么重要。
我只求……
他不要在未来的某一日中,也像谷隐这般突然间消失在我的眼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