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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大帅——战歌之一

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

“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

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

就往前边儿挖一个大坑,

拿瘪了的弟兄们往里掷,

掷满了给平上土,

给它一个大糊涂,

也不用给做记认,

管他是姓贾姓曾!

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

娘抱着个烂了的头,

弟弟提溜着一支手,

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

“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

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

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

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

叫了壶大白干,

咱们俩随便谈,

你知道他那神气,

一只眼老是这挤。

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

老丙他打仗倒是勇,

你瞧他身上的窟窿!——

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

“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

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

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

那黑剌剌的可不又是一个!

嘿,三哥,有没有死的,

还开着眼流着泪哩!

我说三哥这怎么来,

总不能拿人活着埋!”——

“吁,老五,别言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

见个儿就给铲,

见个儿就给埋,

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嗦!”

人变兽——战歌之二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起,

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梅雪争春——纪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掩,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庐山石工歌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我们起早,唉浩!

看东方晓,唉浩!东方晓!

唉浩!唉浩!

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我们早起,浩唉!

看白云低,浩唉!白云飞!

浩唉!浩唉!

天气好,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太阳好,浩唉,太阳焦

赛如火烧,浩唉!

大风起,浩唉,白云铺地;

当心脚底,浩唉;

浩唉,电闪飞,唉浩,大雨暴;

天昏,唉浩,地黑,浩唉!

天雷到,浩唉,天雷到;

浩唉,鄱阳湖低;唉浩,五老峰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唉浩,鄱阳湖低!浩唉,庐山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附录:致刘勉己函

勉己兄:

我记得临走那一天交给你的稿子里有一首《庐山石工歌》,盼望你没有遗失。那首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几句注解。庐山牯岭一带造屋是用本山石的,开山的石工大都是湖北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仅够粗饱,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我那时住在小天池,正对鄱阳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气,天地还只暗沉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声音从邻近的山上度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我与歆海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Chaliapin(俄国著名歌者)有一只歌,叫做《鄂尔加河上的舟人歌》(Volga Boatmen Song)是用回返重复的低音,仿佛鄂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荡,我只盼望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心声!

志摩 三月十六日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象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瘦,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彩的希冀,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像巨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我捡起一枚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Exeter)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娑。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痈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一九二五,七月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涡堤孩新婚歌

小溪儿碧泠泠,笑盈盈讲新闻,

青草地里打滚,不负半点儿责任。

砂块儿疏松,石砾儿轻灵,

小溪儿一跳一跳的向前飞行,

流到了河,暖溶溶的流波,

闪亮的银波,阳光里微酡,

小溪儿笑呷呷的跳入了河,

闹嚷嚷的合唱一曲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宫,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小涟儿喜孜孜的窜近了河岸,

手挽着水草,紧靠着芦苇,

凑近他们的耳朵,把新闻讲一回,

“这是个秘密,但是秘密也无害,

小涧儿流入河,河水儿流到海,

我们的消息,几个转身就传遍。”

青湛湛的河水,曲玲玲的流转,

绕一个梅花岛,画几个美人涡,

流出了山峡口,流入了大海波,

笑呼呼的轻唱一回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官,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苏苏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又一次试验

上帝捋着他的须,

说“我又有了兴趣,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戴上了他的遮阳帽,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这回不叫再像我,”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鼻孔还是给你有,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给了也还是白丢,

能有几个走回头。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就这儿情形多可气,

哪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命运的逻辑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昨天她短了资本,

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她起了皱纹的脸又搽上了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骷髅;神道见了她摇头,

魔鬼见了她哆嗦!

新催妆曲

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

(听掌声如春雷吼,

鼓乐暴雨似的流!)

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向前,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

一针针的忧愁,

你的芳心刺透,

逼迫你热泪流——

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听掌声如震天雷,

闹乐暴雨似的催!)

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他是新郎,

他是新郎,

你的新郎。

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听掌声如劈山雷,

鼓乐暴雨似的催,

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

向前,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

又想起那时候,

他热烈的抱搂,

那颤栗,那绸缪——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

(这礼堂是你的坟场,

你的生命从此埋葬!)

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让时间的灰烬,

掩埋了他的心,

他的爱,他的影——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两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

手托着俊俏脸庞,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着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罪与罚(一)

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

匍匐着,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

是病吗?不听见有呻吟。

死了吗?她肢体在颤震。

啊,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

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

她不是遇难的孤身,

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

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

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

她是一个美妇人,

她是一个恶妇人——

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

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罪与罚(二)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

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

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

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

“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

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

哪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

偏嫁了个丈夫不是个男人,

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

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

才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

一瞟眼,一条线,半个黑夜,

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

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

咒他的!一桩桩更鲜艳的沉沦,

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

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

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

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

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

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

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

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

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

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

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

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

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候朦混,

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

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

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

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

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

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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