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远老师姓夏,所以她姓名的全称为夏鹏远,但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只想称她鹏远老师,这样,我觉得我离她的灵魂与爱更近。
我因随母亲在乡下帮奶奶种了几年田,所以上学较晚,1953年我上小学时,已经八岁。我上的小学是湖北省郧阳地区当时最好的学校,我说的最好不是指它的校舍建筑——它的校舍老旧而颓落,它的最好是因为它是郧阳师范附属小学。这样的归属使它的师资力量和教师素质得到最有效的保证,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师范生被分到了“附小”,同学们手拉手哄笑着、或悄悄地到校办公室看新老师,是我们最新奇最愉快的事情。看着一个又一个短发很厚很蓬松的女老师,看她们身着灰色大翻领制服、腰系布带儿或穿双排扣列宁服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时,我就能心醉很久很久,目送她们很远很远,有时,把手指头咬疼了都不觉得。
鹏远老师是我目光里最神奇的一个。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齐肩的、微黄的、蓬松而卷曲的头发。“蓬松而卷曲”在我们那个年代简直不可想象,因为那个年代不允许烫发、没人烫发、压根也没有烫发店和烫发师。眼见的只是一头挑着土炭炉、铜盆、洗头水,一头挑着板凳和剃头刀子沿街喊买卖的剃头匠。老家那边有句歇后语叫“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是这么来的。鹏远老师那一头美丽的头发是天生的还是自己弄的?这是我心中一个永远美丽的谜语。鹏远老师长得非常白净,她把漂亮的头发一根不剩地拢在脑后,用两根黑发卡在耳根处卡住,露着光洁高贵的额头。“夏老师长着标致的瓜子脸”,这是母亲形容的。然而,鹏远老师因小时候出天花、漂亮的瓜子脸上落下了“麻点儿”!可我至今都无法想像,这些密布的坑点儿为什么丝毫没有破坏鹏远老师的美丽!她永远是那样光彩照人地在校园里和我们中间走动……
鹏远老师是我一至四年级的班主任,师生四年有无数值得怀念的事情,但我这里只能叙述她的点滴。
上小学不久,鹏远老师到我家家访,她对母亲说:“你这个娃子非常懂事,大不了同学一岁半岁,但待同学总像个大姐姐……”母亲说:“她从小就这样,总是疼别人……”无论岁月怎样老去,我都把鹏远老师对我的夸奖视为对我心性的牵引,抑或是这与生俱来的心性赢来了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给予我的信任与纯洁的时光:鹏远老师第一个发展我加入了少先队,以后班上的同学入队,她都要让我先给这个同学谈一次话,尽管那谈话至今想起来是多么形式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可它曾经是多么神圣多么郑重地在培养我长大。后来我成为全校少先队大队长,当我佩戴着少先队值日锦带、带领全校少先队员高唱《少先队之歌》时,鲜艳的红领巾和队旗伴随着沸腾的血液,无数次照亮了我神圣的理想……以后的许多许多年里,这样的时光曾消失殆尽。
我和母亲在乡下时,因着凉而患了一种疾病,这种病犯起来大喘不止,喘得脸发青、嘴变紫,喘得不能吃不能睡,常常难受得撅着屁股、头顶着枕头也不能入睡。医生诊断说叫“过敏性支气管哮喘”。无论父母怎样多方求医、单方偏方用了多少,它依然顽固地纠缠着我。上小学时,我已因不断爆发的哮喘病折磨得两肩耸起、背有点弯。鹏远老师找我谈话说:“你还小,越大抵抗力越强,病就会好。你一定要注意锻炼身体,上课把背坐直,把双手背到后面去……”我记住了鹏远老师的话,上课永远是坐得直直的,一动不动。有时做作业时,我不小心就把背弯得很低,鹏远老师总是随时走到我的桌旁,不轻不重地朝我背部一拍,并厉声说:“坐直了!”有时走在校园里,鹏远老师会冷不防从我背后走来,猛摁一下我的肩,命令道:“别抬着肩膀走路!”
记忆中我小时候不说话时好张着嘴,走路也张着嘴。鹏远老师说:“张着嘴傻呵呵的……你身体不好,空气里有细菌,以后你走路和不说话时,要学会闭着嘴唇,用鼻子呼吸……”
我想,我就是在鹏远老师不断地“拍”与“摁”中,腰背直了起来、肩膀平了下来、身体健康了起来、嘴唇闭了起来的。后来,不仅哮喘病断了根,还成了个跑得飞快的小运动员,小学四年级时夺得了郧阳城小学生运动会60米短跑第一名……
鹏远老师给我们带语文,她朗读课文的声音非常好听。最难忘的是她在上写字课时,总爱给我们先读一段冰心的散文。不知为什么,她读《寄小读者》、《往事》时,眼圈总是很红,有时流着泪水。那时,我不知冰心,更无法知道这个圣洁的文学生命日后将对我产生怎样的影响和支撑,我只记得我是在鹏远老师一遍又一遍的朗读声中,在一声声“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的无限深情与盼望中,完成了命题作文《我的家庭》。后来,这篇作文被拿到鹏远老师的母校郧阳师范作范文。这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女孩第一次文学的光荣。后来,当我真的能用笔和心灵进行写作;当我也曾如鹏远老师那样,一遍又一遍向我的孩子朗读《往事》;当今天以冰心名字命名的散文奖最终属于我时……我看见,鹏远老师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隧道,卷发飘扬,走来和我相会。她笑着问我:“你还记得那个天井小院么?”
我们上学进校门后要穿过一个天井似的小院,小院两侧是老师们的几间宿舍,其中有一间是鹏远老师和她丈夫的。有一次我经过小院时,鹏远老师喊我到她的宿舍里,她拿出一个白色陶罐,里面用白糖腌着木瓜片,她用一根竹签扎着木瓜片喂我吃,一片又一片、酸甜酸甜的木瓜片是我一生都抗御不了的一种美食,在有木瓜片没木瓜片的日子,只要回忆起这人生的第一次“盛请”、回忆起鹏远老师的白陶罐,我嘴里顿时都会溢满酸甜的口水。我对母亲说了鹏远老师请我吃了糖腌木瓜片的事,母亲嗔怪地说:“你个小娃子,怎么敢吃老师的东西?”顿了一会儿后,母亲又突然惊喜地望着我说:“姐儿,夏老师是不是怀娃娃了?”我瞪大眼睛望着母亲说:“不知道呀!”之后,母亲好像是在自己对自己说:“没准是怀娃娃了……兴许还是个男娃,酸儿辣女呀……”后来,我们后院的木瓜熟了,母亲摘了一个大大的木瓜让我抱给了鹏远老师,母亲递我木瓜时,笑得很诡谲很美丽。
几个月后的冬天,鹏远老师被打成了右派。一伙扯起嗓子喊我父亲名字的同学,也常常结伙成队地跑到老师们整风的地方喊鹏远老师的名字,那时鹏远老师的肚子已经很大,快要生产。我和母亲几次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见那伙同学在扯起嗓子喊“右派分子夏麻子!右派分子夏麻子!”,有的还捡起石子扔向她,她挺着肚子躲不及……我和母亲都哭了。母亲一边抹泪一边说:“造孽呀!真是造孽呀!夏老师教了他们三四年……”我始终弄不明白,同是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为什么他们生性中有如此残忍的一面!
不久,鹏远老师死在了医院里,她是难产,孩子憋死在肚子里,没生下来。因为她是右派,医生也不帮助她。听说,掩埋她时也没有棺材,她男人已与她离婚,她和她肚里的孩子就这样一起被埋掉了……
我至今保留着四年级毕业时(那时叫初小毕业)鹏远老师和我们班六个同学(我是其中之一)的合影,这六个人都是鹏远老师的“得意门生”。记得当时是鹏远老师亲自通知的每一个人,家长知道后都分别给我们洗干净了衣服或新做了衣服,我和另外两位女生还在脑袋的右侧用粉绸布扎了很大的蝴蝶结。这六人除了一个女同学后来上了卫校外,其余男女五人全都考上了大学。合影照片当时鹏远老师是给我们每人洗了一张的,我不知除我外,其他五人是否也还保存着这张合影。
每每端详这张1957年夏天一个端庄漂亮的女人和六个呆头傻脑的儿童的合影,我心里就哗然响起一支又一支童年的歌声:“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鹏远老师用她纯洁美丽的歌声连同她纯洁美丽的心灵,第一个走来牵拉我们的人生。无论怎样,作为人生的第一启蒙老师,我的心总是和鹏远老师相依的,无论她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