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都在问我,为什么你在35岁时才开始你的文学,还能做成功?我想说的是:如果创作中有成功的话,那也归功于故乡那条绵延千里的汉江。在故乡的江边,我目睹了一种人类的苦难,目睹了生命的惊惧和毁灭,目睹了命运的猝然不幸,目睹了生离死别、家破人散。我用一颗孩童的心体验着破碎、孤独、死亡和灭顶之灾……
如果那条天长地久的大江没有浮载了又水葬了我的亲人,如果我的童年在那条江边没有把人生的全部模拟完毕,我就不会走向文学;如果我的目光总是充满惊惧,如果我的心灵永远被苦痛蹂躏,如果漫长的受难最终没有复生,复生之后没有突然的离去,我就不会走向文学;如果幸福和苦难没有轮回,如果天堂和地狱没有接纳灵魂的善恶之分,我也不会走向文学。
是的,江边曾经发生的和以后永远离别的都成为纠缠我一生一世的情结。
如果说文学创作之前我有什么准备,我是不是可以说,是上苍恩赐了那条远远向我流来又远远离我而去的大江,以及江边的站立和倒下,江边悲风徐徐的前行和故去……
少女时代的我,曾张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离别了鄂西北故乡——那座铺满石板路的古城,那片母肤般温热的河滩,那条撒满了金子般的大江……我的离别应该说是一种政治意义上的“出逃”,逃不掉,我很快就会被解除学籍;逃不掉,我就会随父母、弟妹一起,被遣送进秦巴深山……
许多年过去,我都在想:倘若不是那次出逃,我现在必定无疑已成为鄂西北山地一个庄稼人的老妻,一个不懂得计划生育而生了四个、五个儿女的妇人。而又因为出逃成功,乡愁就成为我生命时光里永远的隐秘。日后,在我的创作里都牵涉到这一隐秘,它几乎凝聚了我对这个世界全部的爱情。没有离别,我绝对是另外一种意义的艰难和平庸;而离别最终使我成为一个怀着乡愁四处寻找家园的人。这是一个悖论,我在这个悖论中寻找自己并证明自己。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伤痕文学的崛起,散文的伤痕写作也悄然出现。许多散文写作者在抚摸历史的伤痛时,不经意间触及着了人类情感的共通处。或者换句话说,写作者在抚摸自身心灵的痛处时,不经意间触及到了历史的伤心处。二者交融跌宕,走过了中国命运抉择的最初十年。
当我最初拿起笔,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书写乡愁时,我已大学毕业10年。10年我都居住在塞外一座明代就已很繁荣而现代衰落了贫困了的老镇上。我在老镇一座砖砌的窑洞里——窑洞一排就有上百间——守护喂养我的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老镇的古巷里穿梭,买菜、买粮、买煤、担水、上班、送儿子上学……我非常怀念在老镇上度过的漫长岁月,怀念那段很清贫、很辛苦、很琐碎、也很女人的日子。我相信是这样的日子蓄积、储备了我日后的文学写作。
后来,我就真的开始在砖砌的窑洞里和一间门顶挂着“财务室”牌子的办公室里,开始书写生命最初的颤音。隔壁办公室里的男人们在打扑克牌,争吵和摔牌的声音很响;同室工作的女孩不停地在织毛衣;我扒在办公桌上偷偷地写文章……
算起来我写东西已有30年了,1980年我操起笔写诗、写散文时,我真浑然不知创作为何物。我只是每日在一个本子上写呀划呀。那时我只有一种心思:我把本子上的东西留下来,留给我的两个儿子,等我老了、死了,儿子看到本子,就会知道他们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母亲的家族、亲人、朋友是怎样活过,怎样走过了人生,仅此而已。当然,现在的情况已不是这样,喜欢阅读我作品的不是我的儿子,发现我作品存在的意义的更不是我的儿子。也许他们还不具备回忆和怀念的能力。
我在我居住的窑洞里和那间财务室里,断断续续写了三年,直到后来调离老镇到塞外大一些的城市,直到后来从事真正意义的文学创作。我体验了那块准高原地带漫长的干旱和寒冷,体验的意识把我和遥远的南方母土以及母土上或远或近的声音纠葛在一起,使我看见了生命从未预望过的山峰——我从山脚下起步,我看见山顶岩石正在开花,我被感动得泪水涔涔。山顶上有什么?山那边是什么?追问近似于斯芬克斯之谜,一直诱惑着我。
我就是这样在老镇上写下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恩。我常常含泪对自己讲述回忆,日复一日地讲述使我进入不断失去又不断获取的生命意境。也许,从那时起,就该视作一个35岁的女人开始的新的生命奋斗和日后她精神永远的找寻。
是的,我曾经在很长的年月里是急于倾诉那些指涉我个人和家族凄清苦难的历史的回忆,这些回忆犹如毒蛇般咬噬着我的内心,而最终又以一派神性的光照,慷慨地赐予我天地间无与伦比的善美、崇高和隽永。博大的赐予使我的心灵变得清沏而滚热。一种极其单纯的渴望表达和宣泄一再地使我不得安宁。
回忆和怀念是需要能力的,这能力究竟是什么呢?是一生都背负生命的感伤?是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涡旋于一种悲剧意识之中?是对苦难曾经的凛然迎接和担当?还是与生俱来对善与同情、美与真诚的坚守?抑或是曾一再地受辱受挫受伤而永无绝望?无论怎样,我是把自己沉浸在遥远而凄清的回忆和怀念之中了。我在这种永无停竭的回忆与怀念中找寻自己并发现自己,发现隐忍、善美和同情心的力量。当我把这些发现诉诸于笔端时,那便是我的散文和诗了。卡夫卡曾说:“握笔著述,是一种祈祷。”我想,对艺术怀有宗教般的虔诚之心,总能成就我们一二吧。应该说,是在我无数悄然回忆的感动中,艺术伟大的诱惑携带着我的心灵之光默默前行了。
创作从渴望表达、渴望宣泄到不自觉地化作一种生命形式,这预示着人的精神成熟和皈依的完成。人生没有高地尽是高地。艰难的跋涉不断带给我们“到达”的喜悦与兴奋。随之,我们发现前面的路依然很长,山依然很高,没有终点,没有止境。因此,我们永远无法获得“到达目标”的极乐,我们的幸福仅仅是生命跋涉过程中对于位置的坚守和忠诚。
应该说,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个充满挫折感的人。在无数的挫败、伤心和苦难中,我只是在心底默念着里尔克:“挺住就是一切!”
我知道我是在“挺住”的告诫中,一次次于尘世的跌倒里再从精神的创造中站立起来。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我是蘸着伤口的鲜血和拭着幸福深处的泪水来完成散文创作的;我说好散文是生命和词语碰撞出的一种声音;我还一再强调,写散文如同画油画,词语一定要有魔幻般的色彩反光。我始终宗教般崇拜并营造属于自己的散文词语的色彩,这色彩是我的灵魂之物,它灵性的涂抹,使我与这个世界有了一定的联系。
我“不是以青春拥抱散文的人”。换句话说,我甚至至今都不是一个“进行时”散文作家,对“当下”发生的事情我总是无法叙写,一写准不是我。我习惯的表达是对“岁月的回眸”,“是从往事中打捞忆念”,一句话,我好的作品只是因为它们分享了我过往的生活。我知道,我这样潜质的写作者,是写不了太多、也写不了太快的。唯如此,我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就不为,决不要炒“艺术快餐”。眼下,容易做到的是在文坛上大哄大嗡地发出着各自的声音,难以做到的是沉默和思考。现在,许多人都在抱怨民众的艺术水准太低,阅读太滥。恕不知是写作者的粗制滥造、淫糜下作引领了大众艺术消费的低格调、低品位。我们现在来承受席勒的一句话:“任何艺术堕落的时代,都是由艺术家一手造成。”领会这句话,内心是很疼的。现在问题的关键还不仅仅在此,试想:社会的无序、民众道德水准的低下(暂不说沦丧),怎么能够与艺术和艺术家的堕落脱掉干系呢?
最后我想说,你一定要学会根据你自己的叙事来创造自己独特的语境,你要细心营造一种属于自己的词语色彩和心灵气场,你的心要在这种色彩和气场中慢慢沉浸。如是,你内心生活的画面和秩序将被一一打开。这时,你便拒绝了平庸,拒绝了泛溢,拒绝了拙实琐屑,拒绝了人云亦云。此刻,好散文不在别处,它就在你的笔下。
我始终认为,优秀的散文作品必须具备两种品质,那就是提供心灵慰藉的品质和审美愉悦的品质。散文的这种品质的获得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现代语言,语言表达的平庸、干瘪、赘牙、抑或是矫饰、虚假都会使作品彻底失败。灵动、鲜活、智慧、激情、平静的表达,都将使散文充满魅力。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提出散文语言的色彩。我执拗地认为,散文语言如同绘画一样,同样可以分为油画语言,中国画语言,也可以是素描语言。什么时候使用什么语言表达,一个成熟的散文作家必须有自己的掂量和把握。一个好的散文作家,语言的修炼是一生一世的事情。
最后我想强调,好散文在时间的深处,在心灵的痛处。
文学写作是一种背负,在我们卸下这份沉重之前,让我们再作一次“挺住”,然后开始新的出发和抵达。写作不一定能拯救世界,但它肯定能拯救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