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宛如中弹的鸟儿,从手中直直地跌了下来,摔得粉碎。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却仍刺痛着耳膜:“不可能了……”木头般地愣了好半天,我才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悲怆地叫道:“梅子,给我一个表白的机会吧!”……梅子是我苦恋六年的女友,在九月的母校,我遇见了盛开的她。人如其名,一袭白裙将她衬托得亭亭玉立,仿佛一朵迎风而立的雪梅花。后来,又恰巧做了同桌。由于爱好相同,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我们愉快地度过了生命负荷最重的日子。她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女孩,算题的草稿纸完了,她会及时地塞给我一叠。上午我刚打了一个喷嚏,下午她就递过来了一盒康泰克。在一起时,彼此有说有笑兴高采烈,一旦半天不见便会烦躁不安魂不守舍,会惆怅得注意到屋角又结了一个蜘蛛网。我们明白了,彼此已深深地走进了对方的内心世界。
可我不敢表白,因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无所有,而她出生在高干家庭,也就是说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鸿沟。要跨过这条鸿沟,我惟一的办法就是考上大学。我当然不怀疑自己的实力,但这必须有所牺牲。我只有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进心灵的地壳里,化作奋力拼搏的动力。没有承诺,没有表白。这并不影响她对我一往情深的关注。
毕业时,她送给我一份特殊的礼物,是我发表的所有的文章的剪贴。在扉页上她写道:就让我长成一棵树,站在你必经的路口吧。
后来,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著名医科大学,而我则携笔从戎,一纸志愿,顺江而下,进了一所军校。我满以为这时可以对她说:我爱你。
然而,舍身卫国是军人的天职,慷慨赴边是军人的责任。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选择。我可以毫无怨言地驻守天涯海角,但她不行啊,她那柔嫩的双肩怎么扛得动三万里河的风和沙、八千里路的云和月?我又岂能忍心让她承受人生太多太重的负荷?爱情是风花雪月,婚姻是柴米油盐呵。我咽下了这句话。
大学的通信,充满了沮丧和苦涩,也充满了期待和甜蜜。我们不再回避谈论爱情,只是很小心地回避着自己。好多次,她都哀怨地提及室友们在护花使者的宠爱下是如何的如坐春风如浴朝露。惟有她,孤苦又伶仃。一到双休日,别人都双飞了,而她只能躲进冷清的宿舍,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的名字读我的信。她说,自己孤独得像一个修女,为了心中的神灵,关闭了所有的门窗,贴上了我的标签,拒绝了别的春天。
优秀的女孩子总是令人瞩目的,当然不会没有追随者。有一个男孩子,就特别有耐心,对她穷追不舍,她都快支持不住了,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爱,是一种深刻的理解,也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她在理解着我的时候,我也在煎熬着她。我能说什么呢?爱我可以在心里千百次地呼喊“我爱你”,但我不能承诺。面对她,我就像面对军旗;承诺,就是面对军旗的宣誓。爱意味着要为爱人的前途和幸福负责,我愈是爱她,愈不忍心让她受苦,愈要为她负责。
每一个飘着风雪的夜晚,我的梦都会翔过她黛色的枕际。爱是不灭的,正如地底的岩浆,在沸腾在涌动在冲突。企图夺路而出,压抑得愈久,喷发得愈猛烈。所以尽管她多次盛情邀请我以同学的身份去看看她,我都没有去。不是没有时机,每次我都路过她们学校。但我没有停留,我只能透过车窗对它投去深情的一瞥——我担心,见面时岩浆会过早地冲破了地壳。
岁生日,我收到了她邮来的礼物:一盒陈淑桦的歌带。我听时惊奇发现,里面只剩下了陈淑桦那如泣如诉的、反反复复的呼唤:“说吧,说你爱我吧。”一霎那,我泪流满面,冲动地拿起了电话,想说声:“梅子,我爱你!”可军人的理智截留了这缕苍白的柔情。
只要不去戍边,我发誓,一定非她莫娶。
四年的大学生活终于结束了,我真地要分回省城了。我立即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电话,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她。那头一片沉默——除了急促的呼吸。如愿以偿,我想,她一定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句在口头冲撞了千百次的话刚要脱口而出时,她打断了我,无限哀怨无限深情地说,这句话,她已等了六年,等得好苦。只是这次我姗姗来迟了,她已接受了那个有耐心的男孩子。他惟一比我出色的是——勇敢,大胆地拥住她只说了声:Iloveyou。但这已经足够多,那声梦寐以求仿佛远隔千山万水的呼唤,叩开了她紧闭的情感之门,温润了一个女子被时间风干的心花。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六年的苦恋构筑的感情基础被一句“我爱你”击得粉碎!
女友上了别人的感情快车。
爱情马拉松,我倒在了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我多想做一次车匪路霸,攀上去把她劫下来。可我知道,严禁扒车。这是最起码的爱情规则。我只好退到路边,以军人的宽容挥手——送行,祝她一生幸福平安。
六年的初恋夭折了,馈赠给我一笔菲薄的遗产,那就是:爱情,拒绝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