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自少年起就遭受我残酷虐待、很少精心呵护的牙,这些天终于开始实施蓄谋已久的报复了。
随着年龄渐长,这些年嘴里长年累月忘我劳动的长工当中,一些苦大仇深的主慢慢地消极怠工,并开始酝酿暴动。作为主人的我首当其冲:首先,一向密不透风的齿牙之间,罅隙不断扩大,渐渐疏可跑马。其次,几个中流砥柱的桩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独木难支,大厦将倾。最难防的是牙虫几十年掏窝打洞,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上下恒牙已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一个多月前,一颗蛀了一半的小恒牙自深处开始隐隐作痛。起先吃饭嚼果尚无大碍,慢慢地开始加剧了。口腔里有时候像蚂蚁爬,有时候又像幽幽的针刺,还有时候突然像锤子敲打,一跳一跳地疼。
周六早上起床的时候,突然感觉左下颔发烫,牙疼骤然加剧,随后疼痛迅速蔓延整个头部,感觉口腔里全是蛀虫在翻腾,看来这次是真的要我的命了。
接下来一天坐立不安,寝食俱废,上网查了各种偏方,使出浑身解数对付牙疼。先是用了胡椒、生姜片、大蒜末儿分别含在患处,嘴里却成了重庆麻辣烫;其次熬了绿豆银耳粥,清胃火肝火无名之火;再是牛黄解毒丸、散利痛、大蒜片、维生素C等中西医药营养品一起招呼。你还别说,我这里怪招迭出,牙魔似气焰稍减,牙齿开始麻木,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当晚,夜深人静正要入睡,不料牙魔重新苏醒,开始像一条敲髓吸血的钻心虫,在腮帮子里沉沉地钻,缓缓地抽,一扯一拉,一紧一松。我是坐也不对,躺也不行,走动更不宜,更不必说睡觉了。拼命捂着、摇撼着那颗病牙,不停地含冷水、吃药,一切无济于事。挨到天亮,已经肿了半边脸。心想肿了应该是疼要结束的征兆吧,可是这会儿又开始突突地痛。这下可好,连张嘴透气也不行了,一呼气,牙齿就丝丝切切地抽痛。喝水都不敢喝了,总感觉那病牙像一把刀,在一片片地切割着牙床里的肉,绞碎着牙床里的神经,疼得我想放声大叫。可无论怎样,疼继而不终,流连忘返。剧痛时浪山壑海,汹涌澎湃;弱痛时余丝袅袅,不绝如缕。
因为牙疼不敢触碰,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现在又是晚间,我已饿得浑身打战,敲击键盘都两手发软,眼前发黑。
其实我并非不知道小洞不补大洞吃苦的道理,实在是因为讳疾忌医,才一直拖到了今天。七八年前曾经有过一次治牙经历,我至今想起来依然倒吸冷气。那次是右下的一颗槽牙突然肿痛发炎,来势凶猛,朋友见状介绍了一位当地有名的牙医S君。我龇牙咧嘴痛苦万状地来到了开明街上的一家医院。躺上冰冷的牙科手术床,S医生推过来一只白色搪瓷器械盘。那些工具件件奇形怪状,钩子又细又尖又弯,镊子还有尖嘴,精致的小锤子也闪着银光,尤其是那个电钻,一开电门,那瘆人的“滋滋”声好像要透入我的骨髓。听着那些器械冷冰冰哗啦啦的响,我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当年重庆的地下党,被俘之后进了渣滓洞,敌人用的不就是这些刑具吗?一番钩、挖、掏、抹、抽、拉、拽、引之后,那个可怕的钻头开始在我眼前剧烈地转动。我恐惧地看着这个小东西慢慢伸进我的嘴里,紧接着声音转成瘆人头皮的“嗡嗡”声,那是在啃噬我的牙釉质的声音。由于S医生郑重承诺不会疼痛,还事先打了麻药,这才让我多少消解了些疑虑。我边吐口水,边“哼哼哈哈”地配合医生的指示,祈祷这该死的牙科修补手术尽早结束。
终于,恐怖的钻探作业大功告成了。S医生放下了电钻,拿起一根尖尖的探针伸进了我的牙洞做最后的探查。我舒了口气,全身绷紧的神经开始松弛了。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把S医生吓了一跳。几乎就在电光石火的同一时刻,我汗毛直竖,毛孔大张,冷汗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产生的无法忍受的剧痛,就像一根钢针突然扎进了我最脆弱的神经,并导致我无法控制肢体的反应。
事实也正是如此。后来S医生解释说,大概是我的牙根深处还有一点残留的牙神经没有烂完。刚才钢针正好触动了它。
那个剧痛只是一瞬间,在我的记忆里从此再也无法抹去。我认定,假如当年我作为地下党真的被抓进了渣滓洞,如果敌人用这个刑罚来对付我,我一定招,照单全招!因为那种疼痛,让人瞬间精神崩溃,几乎没有人能够抗拒。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牙医院,听凭满口的牙一天天烂下去。可我明白,总有一天,我的牙要跟我算总账的,就像今天。
唉!有书真富贵,无病小神仙。善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