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天下头等大事,做人间顶上功夫。近日报纸登载的一张小儿理发照片让人忍俊不禁。杭州人有一句方言形容小孩子哭笑不得的窘态,叫作“哭哧乌拉笑嘻嘻”。我太熟悉这种表情了。那不就是儿时的我吗?
和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样,害怕剃头恐怕是眼下不少5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在孩提时的通病。我们不妨回到过去,回忆一下:当你正在晴朗的天空下与小伙伴舒拳踢腿自在地玩耍,忽然被母亲一把拽住动弹不得,被押解着走进街边一间低矮阴暗、潮湿肮脏的小屋之后,被按在一把高高的座椅上,一块脏兮兮的白布随即围裹了全身。从这时开始,你暂时失去了人身自由。理发虽是末等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有道是:提起刀人人落发,拉下水个个低头。你先被勒令低头弯腰,随后,一只“嗡嗡”作响的铁疙瘩就开始在你耳后腮边聒噪不休。有时它冷不丁嚣声大作,叫你头皮发麻;间或还生吞活剥夹头发,让你痛定思痛。细碎的头发茬子无隙不入,从脖颈痒到背脊;一不留神,肥皂水又在洗头时渗进了眼睛,让你泪水交流。此时此刻,你一定恨不得立刻摆脱这尴尬难受的处境,重新逃回天空下与小伙伴做你熟悉的游戏。可说也奇怪,如果论别的事情,你撒娇耍赖母亲都会心软,唯独这件事任凭你哭闹撒泼都无济于事,母亲决不会通融。不论你如何反抗,结局都不会改变。于是,在母亲虎视眈眈的现场监督下,你只有忍气吞声认倒霉。当然,你也可以流露一些不满的情绪,但是顶多只能大体参照照片中那个小孩,一个人去“哭哧乌拉笑嘻嘻”。
在剃头这件事上,母亲是一只虎,父亲却是一头狼。九岁那年,记得是一个下雨天,我去部队大院找父亲。一进办公室就觉得父亲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他笑嘻嘻地围着我的头远近端详,摸来看去,好似在大街上挑西瓜。我往桌上一看,原来他刚买了一套簇新的理发用具,看样子正准备牛刀小试呢。那天活该我不请自到送上门去,真是晦气到家了。
父亲把我摁在椅子上,用他的军用雨衣当围布,摆开架势就开始“咔嚓咔嚓”地动起手来。他和老理发师不一样,好像狐疑的狼,剃三下要停一下,东看看,西瞧瞧,左一剪子右一推子,进展相当慢。因为眼前没有镜子,我也不知道父亲给我理成啥样。他使用的是那种今天已难得见到的手动理发推子,生手剃头,一不小心就会夹头发。慑于父亲的淫威,更兼在母亲多次调教下我早已明白反抗是徒劳的,忍着委屈和剧痛挨过了那段几乎凝固了的时间。待到解开围布,我用手一摸。好嘛!入门还是弹冠客,此时已非搔首人,原先茂密的头上而今竟然“六根清净”空空如也。原来父亲初学乍练,伎俩用尽也无法为我保留一个还看得过去的完整发型,为了销毁他那狗啃般的“罪证”,干脆给我剃了个光头。
第二天上学时,我的头上多了件东西——父亲的军帽。也活该我倒霉,那时全国正风行领袖崇拜。在学校里,向毛主席像脱帽敬礼是每天雷打不动的课前仪式。首先由班长喊“全体起立”,紧接着班长带头说一句:“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致敬!”然后全体同学右手齐挥毛主席语录,对着毛主席像大喊一声:“永远忠于毛主席!”
记得那天我戴着军帽鬼鬼祟祟溜进了教室,向毛主席像敬礼时,我没摘军帽想凭侥幸蒙混过关。我只知道维护自己的自尊,自然失去了对领袖的尊重。敬礼完毕后,当即有同学大义凛然地向老师举报。那个原本人淡如菊的女老师,突然之间目光如炬。她几步走到我面前,用粗暴的手势一把扯去了我头上的军帽,这下我的光头彻底曝了光,全班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那天下课后,我成了众矢之的,同学们自动放弃了其他游戏,把我的军帽当成了唯一的玩具。那场面,群狼搏兔寡不敌众啊,可怜的我被他们撵得到处跑,可任凭我双手护头也摁不住军帽,调皮的男同学们总能找到办法让我出丑。一旦搏到军帽,军帽就成了同学们手中的橄榄球,我又得反过来可怜而无望地追逐他们,每当抢到手还没把军帽焐热,伸来一只手又把军帽抢去,我又得重复追逐,直到同学们玩累了为止。每当我光头乍现,总能引来一阵大笑。
军帽风波让我对上学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我撺掇邻居家的孩子大刚和我一起逃学。大刚和我同校,人有些憨戆,画马却是一绝,他能在几分钟内画出一匹追风骏马。我俩来到部队大院的后山冈上,掏泥挖土垒树叶,玩得不亦乐乎。到了饭点我俩假装放学回家吃饭。第二天还是依样画葫芦。不想到了放学钟点回家时,却见母亲正倚着门一脸怒容。原来女老师看我连续两天没上学,找上家门告状。我的逃学露了馅,被母亲一顿责骂,次日她亲自押送我进了学校。
也许是同学们玩腻了摘帽游戏,那天回校我倒是没怎么遭罪,但有个劫后余波。傍晚放学回家,见大刚的妈妈朱阿姨在到处找她儿子,天擦黑了大刚还没回家,学校也没人,朱阿姨都着急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朱阿姨去了后山。上了山冈一看,大刚迎面憨笑着正在烧树叶玩呢。原来他跟着我逃学上了瘾,第三天又独自一个人跑到原处过家家来了。
从那以后,剃头成了我的噩梦,我内心强烈地抵制和厌恶理发。但父亲的理发工具并没有因为我那可怜的遭遇而就此闲置。1970年父母转业,那艰苦朴素的传家宝连同十岁的我也从部队被带到了地方。父亲持续坚定地开垦着他的试验田,而且此时的试验田又扩大了一倍,那是我可怜的爷爷。每当我长发飘飘而父亲看我的眼神开始异样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又要大难临头挨受苦刑了。有段时间我设法和父亲斗智斗勇,想方设法延长剃头的间隔。记得有一个周末,我为了躲避剃头逃到了学校大操场,躲在司令台后面,可那天居然还是被跟踪而来的父亲找到了,乖乖地跟着他回去引颈受剃。
写到这里,我得为父亲说句公道话,其实剃头并不是父亲强加给我的。他天生就喜欢动手,身兼家里的水暖电工、下水道疏通和修瓦补漏还不算,他有全套的五金工具和木工工具,修个锁,打个洋铁桶,做个小板凳,几乎无所不通。只是父亲样样都会,也件件都粗糙,打的洋铁桶又重又笨,做个小板凳则高低不平。同理,父亲的理发技艺也始终没怎么提高,可花样手法却不断翻新,这直接导致我在学校里的绰号也与日俱增,什么马桶盖、大菊花、钱塘江老扁,都与头有关,这些绰号一直跟随我从小学升到了初中。
说也奇怪,母亲在许多方面都与父亲意见不合,唯独在剃头这件事上俩人高度一致。因为在经济短缺的年代持家不易,省钱就是赚钱。母亲为人热情,喜欢助人为乐,帮助青年男女介绍对象。有一次为了陪一位女青年和男方见面,怕初次见面俩人彼此尴尬,竟然把我做了由头拉着到了男方家里,借口是那男的会理发。记得那男的长相不俗,在苏州工作,奉母命回乡找对象。他家里果然有一套和父亲一样的理发工具。可那天我发现那男的给我理发时根本心不在焉,因为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都在那位女青年身上。理发时夹头发的频率比我父亲还高,简直就是硬生生地往下拔,痛得我在心里一个劲地诅咒。
苦日子终于熬到了高中。俗话说否极泰来,万物此消彼长,这也算是自然规律。此时我个头猛蹿,一举超过了父亲,臭美之心也与日俱增,我再也受不了父亲那些花样翻新式样丑陋的剃头招数,早就存心反抗,一直在等待机会。此时父亲的威慑力也逐渐不如当年那样强势,叫我做事也渐渐地由命令式向商量式转换了。一句话:他的统治已经风雨飘摇即将土崩瓦解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个周日,初冬的下午阳光明媚,我坐在竹椅上看书晒太阳。父亲又拿出了理发工具,讪笑着凑上来问我理不理发。我胳膊一扬,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多年的话:
不理!我以后不想让你给我理发了。
父亲好像想发火,可他的样子又像皮球没打足气,原地委顿了几秒钟后,无奈地走向爷爷去继续发泄他的手艺。对我而言,这次展示青春血性的反抗意义非凡,因为我终于彻底解放了!
父亲的剃头生涯终于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我发现自己的剃头恐惧症并没有因为摆脱了父亲而就此匿迹。不论何时,我都始终顽固地拒绝按时理发。在大学里,我固执地走着两个极端,一是不到长发飘飘实在挨不过去就绝不去理发店,二是如果非去不可就跟理发师说清楚理板寸小平头。由于理发时我一再要求理发师剪短一点再短一点,有一次一个中年理发师火了,说再短干脆给你理个和尚头算了。因为每次理发之后都和之前的长发形象反差太大,理完回寝室同学们都会指着我的头嘲笑一番。
时间一晃又过了二三十年,时代在巨变,剃头也改称为美发,外带干洗、捶背、按摩、掏耳,舒适的程度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可每当嗡嗡作响的推子、“叽里咔嚓”的剪子、锋利无比的刀子以及热烘烘的电吹风轮番在头顶上招呼的时候,童年那阴暗的记忆就会幽灵般袭上心头。一直到新世纪以后,我才感觉自己慢慢平复了昔日的伤痛,渐渐学会享受理发,不再强迫自己理小平头了。
谁能知道,儿时一件痛苦的小事,却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