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胆结石急性发作,疼痛三个日夜不能缓解,不得已手术切除了胆囊。按照中医理论,肝胆同根同源互为表里,缺少了胆囊,消化能力将大为减弱,而肝的解酒功能也衰减过半。出院时,主治医生再三叮嘱,务必要节制饮食,更须终生禁酒。
禁酒?小菜一碟!祖父、父亲都滴酒不沾,自己更无此好。当年只是个穷教师,除了每年教师节上级恩赐获赠一瓶酒外加两个菜打打牙祭以外,平时家中常年不闻酒味。
不料34岁起时运转换,脱去长衫调到宁波,转行做起新闻宣传工作。与“臭老九”比起来,新闻宣传在十大行业中上升了三位,而上升的标志之一就是吃喝待遇的变化。时谚曰:第六类,搞宣传,隔三差五解个馋。
这样一来可就难为无胆英雄的我了。天生厌恶喝酒又怕喝酒伤肝,却从此隔三差五开始没完没了地应酬,在酒席上不断跌倒爬起像鸡啄米一般点头,四处招呼举杯宾主相碰,每次都支左诎右、狼狈不堪,心理压力巨大。开始时也尝试推脱拒绝,宴席上再三申明自己不能喝酒,可刚说胆不好,敬酒者马上说他胃溃疡,都豁出命陪你了,你还咋整?中国人讲究吃更讲究面子,能否让宾客吃好喝好,是检验接待方礼仪、诚意乃至工作水平的崇高标准。说不清辩不得,只能乖乖就范,勉强喝了半杯。事情坏就坏在这半杯上,有了这半杯,就得有那半杯,紧接着又来一位,喝了张三的不喝李四的,罪莫大焉,况且还有王五、杨六在后面等着。正在纠结之间领导来了,这时全体霍然起立,领导挨个检查,看看谁空杯或杯中有假,一律重新满杯。倒完后挺胸凸肚环视四周,就像欣赏被他俘获、垂首听命的猎物,口中说了句:“大家都有了?我先来个一口闷!”一口干了后,又添了句俏皮话:“感情深一口闷,外加两盏探照灯。”拿起空酒杯向我们照射,此时谁敢不喝?不喝就是不尊不敬大逆不道人品败坏十恶不赦。初在酒场上,我常常是酒不会喝,话也不会说。平时好友相聚时说学逗唱那十八般武艺全废了。这样的场面参加多了,也渐渐无师自通学会了服从,比如落座之前先要看清形势,像我等级别不高者更要审时度势,叨陪末座不说,还得小心陪酒,每座都要站起敬到。遇上级别高的领导,得事先把酒杯灌满,美其名曰“打的”。其实就是站起来绕到领导身边去,先给领导浅斟一点,然后当着领导的面一饮而尽,嘴上还得媚笑着讨好地对领导说:“您随意。”
不过,新闻行业一做就快二十年,资格年龄都混到了一定程度,时间久了,在这种场合也渐渐总结出几点应对之道以便周旋。一曰死猪不怕开水烫法。这种机会不多,一般只能在陌生酒宴上,主人也不知我底细,我就装傻充愣混充大爷,任你好话歹话说尽,我就是滴酒不沾。因为我深知口缝一开就别想合上,喝了张三的,李四就会顺杆爬,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二曰倚老卖老法。这种场合一般熟人相识,领导不在而我又年长,我就团团作揖央告恳求,如此这般常常也能躲过酒劫。三曰脚底抹油法。遇到人多场合,先拣边角靠门处落座,桌上人士越面生越好,最好互不相识。宴席一开就暗中催服务员来碗米饭,在四座侧目鄙视之下匆匆风卷残云下肚,席中人开始互相敬酒。这时起身假装如厕,到了门外拔脚就溜。
近年来开始严查酒驾,这帮了我不少忙,逢酒宴一律开车前往,以此为借口拒绝喝酒。不过有时遇到硬挺的领导,不由分说给你倒上,不喝不行,喝了自然不能开车,还得自费雇代驾。
其实也是自己矫情,敬杯酒怎么了?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就你那酸文人的风骨重要吗?要想赢得尊重先得尊重别人。说到底,除了真不会喝酒之外,还是太顾及自己所谓的面子。正如“跳楼需要勇气,低头更需要勇气”。但说实话,我真不是冷血动物,更不是偷奸耍滑的人,我认为喝酒讲究的是真情实意,喝酒必须在宽松的氛围中愉悦的情境里,通过心灵的交流、性情的交融,自然打开心门,寻求知己之感,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是自然而然达成的境界。
一次随团去某地考察,当地宣传部俞部长山东梁山人士,为人豪爽酒量好,席间从陌生谈到熟悉,越谈越投机。俞部长十分高兴,酒至酣处,突然起座离席,在包间宽敞处扎起马步,借着酒劲耍了一套自创的拳脚,招式老到、虎虎生风,让在座的宾客大开眼界。当晚入住当地一宾馆,早上起来房间狼藉不堪,我的随身手包、手机,连同裤袋里刚发的当月工资全部失窃。赶紧向当地公安局报案,一番侦查后发现,原来宾馆窗户年久失修插销损坏,半夜梁上君子自楼上爬下来,将房内钱财洗劫一空。破案尚需时日,就此找宾馆理论,但被以贵重物品未交他们保管为由,拒绝赔偿。当天中午临别酒宴上,俞部长得知情况后立即叫来宾馆老总好言相劝,最终钱款如数赔付。其实我本来准备自认倒霉,不虞有此转折,感觉俞部长两肋插刀在异地他乡显得格外珍贵。那天席间,我让服务员拎来一箱啤酒,换来高脚大杯,十分钟内我连敬俞部长十大杯。在座的多年同事都没见过我如此喝酒。俞部长也不含糊,来者不拒,宾主尽欢而别。回去后告诉家人,均感叹不已。意犹未尽又寄赠俞部长打油诗一首:晓梦晨惊客里空,君子梁上已绝踪。困坐愁城谁相助?梁山好汉俞肖松。多年之后,当时同行的朋友提起此事,还感叹我那天难得的豪爽。
不过此事过后,坊间也慢慢坐实了关于我酒品不好的传言,说我其实酒量最好,可酒风最差,最会看人喝酒。我明白,三人成虎,酒账欠多了总是要还的,这都是我平日那“三法”惹的祸。对中国人而言,喝酒事小失节事大啊!我知道自己平时在酒桌上的表现总是既让别人困惑更令自己沮丧,可天地良心,这非我本愿,我并不完全排斥喝酒!我真正痛恨的是那种以酒量酒风论人品的酒文化。都说喝酒见真情,山河一片红,可如果凡事皆被强迫,即使自己心怀坦诚,真情何能流露?到最后也只会话不投机半句多罢了。
当然,若再遇到俞部长,就算时过境迁,我还会毫不犹豫地再敬他十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