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上QQ,见有熟悉的头像疾速闪烁,点进去一看,原来是好友阿康留言:速来电,告诉你一个特大好消息!
赶紧打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了康的狂笑声,足足笑了有半分钟。原来法国戛纳2010索尼世界摄影大赛的英文网站上刊登了他的入围作品!这是与戛纳电影节齐名的全球最高等级摄影大赛之一。他的人像作品《金融危机下自信的中国老农》此番被选中,进入全球四百强,13亿人口的中国只有4人入选。
相识四十多年了,从小一起长大,康心无城府、没心没肺的脾气秉性丝毫未变。通话不过五六分钟,电话那头捧腹狂笑已不下七八次。搁下电话,我很庆幸自己还拥有这样的老友。康的前尘往事也如暗房的显影一般渐次浮现。
康是我的孩提玩伴,光腚发小,加隔壁邻居。从永康人民小学一直到初中、高中,我们都在同一个学校。这样亲密的关系,在我的人生履历表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们俩熟悉得简直就像一个人,所谓焦不离孟,秤不离砣,互相没有一点隐私和秘密。
康有个别致的外号:白糖公司老板。因为他小时候特会流鼻涕,而且从来懒得擦,也不擤。每次都等到那鼻涕流得又长又浓像糖稀一般时,再“刷啦”一声吸回鼻腔。可不一会儿,那鼻涕长虫又探头探脑地从洞口伸出头来了。看看没人搭理,那长虫乍着胆子又伸出来两寸。只听又是“刷啦”一声,鼻涕长虫又缩回了巢穴。如此循环往复,时间长了,“白糖公司老板”的大名不胫而走。
我小时候嗜书如命,而康的母亲是永康新华书店的会计,经常有处理的小人书带回家,全搁在他家大柜顶上。每次和小伙伴们去康家玩,我最期待的就是他发善心扔几本小人书下来看看。可这全凭康当时的心情和我们的运气。因为康抽着“鼻涕白糖”不但没心没肺,而且“屁股生疮坐不住”,最没长性。常常在我们百般讨好并苦苦央求下,康才抓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像骄傲的国王施舍要饭的叫花子一样,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气势从大柜顶上把几十本小人书天女散花一般扫甩下来。大家撅着屁股抢到手后赶紧坐下来看,可康却最不耐寂静,还没过五分钟他就受不了了,不由分说呼哨一声,带头扬长而去。我经常连一本书还没翻完就被他轰出家门。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也没看完他那些宝贝小人书。
康很羡慕我有注射器。我母亲是医生,有报废的注射器针管拿回家。那时候小孩子也没有什么玩具,注射器就算是罕见高级的了。有一次,我送了一个给康。他大喜过望,非常感激,拉我去他家。我以为这回他一定允许我看他的小人书了,没想到他翻箱倒柜也没找出什么好东西回报我,居然舀了一大勺白糖,硬逼着我吃了下去。
冬天到了,雪后冰冻路滑,行人容易摔倒。而我们两家所在的弄堂口外面的街上却是个下坡。寒假里没事干,我们俩大清早起来用脚将雪踏实蹬成冰道,然后躲在一旁看笑话。只见一位老农自城外挑着豆腐担子颤颤巍巍地走来。为了防滑,他的套鞋上还特意绑了稻草。可是不管用,只听“扑通”一声,老农人仰担翻。为这件恶作剧,康在这半生中不知对我回忆过多少次,笑过多少回。见面一次,他就要回忆一次。最近一回,他女儿丹丹在杭州住院检查,我特意前去探望。没想到康还没开口,丹丹却把那故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回。她说这个笑话她爸爸最起码跟她说过一百遍了。
还有一次我俩坐在我家院门口,用弹弓裹上弹“纸弹”射过往的卡车司机,没想到正中其颊。那司机恼羞成怒,“咯吱”一声将车停下,下来就撵。我俩魂飞魄散,一路逃归我家,爬到阁楼顶上大气不敢喘。司机一路追了进来,像鬼子兵扫荡一般逐屋挑帘搜查。父母不知究竟,见一个不速之客满面怒容闯进家来,跟在后面大声呵斥。司机遍寻不着,又见大人出面,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那次康躲过了一劫,我却吃了父亲几个脑瓜崩。
曾看过一篇写朋友的文章,说:“朋友是生命里最棒的礼赞,当你需要他们时,他们永远都在你的身边。你毋需召唤,他们就会前来。”看过不禁哑然失笑。
有一年暑假,我全身突然出现了很多出血点,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血小板只有8万,而正常人一般都有20万至30万。医生怀疑我得了白血病,建议尽快去杭州检查。出了医院恰好遇见康的哥哥,寒暄了几句得知了我的病情。第二天一大早,我家的门环被拍得山响,还未等父亲去开门,外面已是“丹唇未启笑先闻”了。原来是康。他果然是毋需召唤,不请自到。进门来熟门熟路,拔腿“噔噔噔”跑上楼进了我的房间。只见他满面春风,一脸坏笑:坚!听说你生了白血病?啊?哈哈哈哈!我哥说你身上都出血点啦?啊?在哪里啊?在背上啊?我看看!
一边说着,康一边跨上床来,不由分说把我的汗背心往上一撩,然后让我像狗一样趴着,他开始寻找那些出血点。我正在恐惧中担忧自己,没想到康在这个时候还如此没心没肺。被他横过来竖过去地摆弄,我真是哭笑不得。查完了出血点,没过几分钟,康又风风火火地下了楼,一阵风一样卷走了。
我的好友康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他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他永远也改不了自己那咋咋呼呼的本性。
康小时候有一样特长:写美术字和画画。那年头,出墙报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学校大礼堂两旁的一长溜黑板最有气势。常常是通栏大标题,什么“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什么“永远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等等,写这些巨型美术大字永远都是康的专利,也是他的骄傲。大概这些统统属于视觉艺术吧。成年以后康对摄影很有悟性。他喜欢抓拍人物,作品极有穿透力,最擅长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捕捉并定格物像,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我们全家都被他拍过。他创作时从不刻意,只是让我们放松地和他聊天。常常聊着聊着他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动。你还没回过神来,他那里已经是“咔嚓”一声,光影神态都绝尘脱俗。
前两天康的QQ个性签名是:“特大喜讯:我的作品入选世界摄影大赛了。”可今天却改成了:“在冷静低调中期待重大的新辉煌。”原来康居然也学会了低调,学会了卖关子。我感觉康有些变了,他也在竭力地用韬光养晦来适应这个社会。不张扬不咋呼,这似乎是中国人的本能,其实这和康的性格却是一对矛盾。我很高兴康在我面前还能完全无所顾忌,还能肆无忌惮地大笑狂笑甚至傻笑。如果时间能倒流,我真愿意还像狗一样趴着,让他去检查出血点,听着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声。
唐人孟浩然有一首不太为人熟知的诗:“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是啊,这些年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可是新朋友未必了解你的过去,对彼此的性格不太托底,交往时就不敢放肆,免不了来一些虚伪客套。只有在儿时的知音老友面前,才会有像康一样无需一点遮掩的本性释放。
写作此文的时候,康带着女儿正在去杭州的路上。也许上天也要考验康的意志——他后来的生活很不顺。婚后生有一女,聪明乖巧,出生三个月却查出得了肾癌,手术切除了一个,没几年另一个肾也衰竭了。从此康被困在了家里,每天都要为女儿做腹膜透析,一直到现在。这次去杭州仍是带女儿去做身体复查,看看女儿健康状况,适不适合换肾。这些年,康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孩子。他负担沉重,经济窘迫。一般人遇到这种状况也许早就精神崩溃了,可只有我的好友,用男人的臂膀顽强地支撑着家和他心爱的事业。哪怕在最危急困难的时候,我都没有听到他叫一声苦,抱一声屈。他留给我的,时时刻刻都是那没心没肺的爽朗的笑声。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是一场马拉松赛跑,康现在跑在了半途,虽然看上去步履有些沉重,然而特殊的经历让他参透了生死,大彻大悟,举重若轻。对未来的命运,他其实早已了然于胸,然而他豁达沉稳,敢于用坚强和乐观直面一切风刀霜剑。
那么,在这场参悟人生比拼耐力的未竟赛跑中,当所有的人都还没到达人生终点的时候,即使那些坐拥花园洋房、香车宝马的人,谁又敢说自己一定比康更有优势呢?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老友,好人阿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