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儿女朝夕相处,碰头碰脑的,便觉不出父爱母慈,子孝女贤,稍有小别,父念子思,母牵女挂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如遇久离,惶惶然你盼我望,思念之切不可言状。
却说三妙善别了爹娘,来到黄龙院,屈指不觉又已数月,虽常有书信遥慰父母,问寒问暖,但娘娘总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特别是大年佳节将到,骨肉之情倍增,常常倚闾眼穿,托了黄妈到黄龙院来看望女儿。
黄妈打轿起程,早起急行。中午时分来到三里街。停轿吩咐用饭,刚进“映波楼”饭铺,就遇见李大娘带着五、六个孩子围着一张圆桌,风扫残食,黄妈与李大娘已十年未见,要不是轿夫上前与李大娘招呼打趣,黄妈压根儿认不出大娘来。李大娘瞧见黄妈先自一怔,亏得黄妈到底宫中保养得好,未见衰老许多,李大娘恍惚间便叫出声来:“你不就是那黄妈吗?嘿,怎么没见老?”
“啊呀!你就是十多年前的李大娘?我差点认不出来啦。还是老样子嘛!”黄妈高兴地上前拉着李大娘那双油腻乌黑的手,就象捏着几根刚剥光皮肉的鸡骨头。
李大娘拘谨地缩回手,忙在牛皮似的衣服上不好意思地擦着。
黄妈吩咐上了酒菜,轿夫一桌,自己和李大娘一桌。又给孩子们赏了碎银,让他们自己上街随便去。
席间,叙了些别后之情,便都将话题转入三公主身上。
黄妈听李大娘谈了三公主的许多苦楚,不觉泪当酒咽,举着酒杯,什么也吞不下。李大娘却是谈管谈,吞管吞,疼在心头,吞在肚里,两不相干。
李大娘知黄妈特意去黄龙院看三公主后,便软劝强说,叫黄妈退了轿,说什么十五里大路抬腿便到,走着兜风比闷在轿里能长寿。黄妈知道她的性情便应了她,只是苦了两脚。
她们到了黄龙院已是申去巳来。却在院门外吃了闭门羹。
李大娘却不买跛尼姑的帐,拉着黄妈就要往里撞,嘴里骂得振天响:
“跛脚鬼,摆什么架子,老娘就是皇帝娘娘也没少见,还怕你这断子绝孙的黑娼不成!”
黄妈只一个劲地劝着:“别骂了,这跛脚院主就连皇上也敬她三分呢?她不让进,恐怕不知道我是宫里来看三公主的人,再请个小尼通报通报,说不定她会出来迎咱们俩呢!”
黄妈不说却罢,如此一说,李大娘更一手拍着胸脯,一手指着大门一声高一声低地骂开来:“皇帝是什么东西,还不是见了×的就怕!”
“皇帝敬她三分,我李大娘可不吃她这一套,天下那有寺院不让人进的?怕是里面养着汉子不成?今日老娘就是进去看看,看那跛脚鬼能把我怎么样?”
黄妈知道自己开错了药,忙又转身劝道:“大娘,别和她一般见识,就拿她是狗我们是堂堂的人,犯得着与狗相争相骂?”
“这话说对了。去,懒得睡她狗窝!”李大娘说着拉起黄妈扭头就往回走,黄妈见天色不早,又同那守门的尼姑谈了几句跟着李大娘在附近找了一户干净人家住下。
黄妈怕孤单,留着李大娘同住了一晚,两人叨扯到鸡啼才倒头睡下。
第二天一早,两人用完饭便踏着满路浓霜往黄龙院走去。到院门口一打听,两个新换的守门尼姑告诉说,三公主天没亮便到壶台山砍柴去了。
黄妈还想到院内与跛尼姑谈谈。起身时娘娘托她暗地里使些金银,叫跛尼姑好生照应三公主。李大娘不知其中原委。一听黄妈又要去见跛尼姑便又叉开了:
“你又想去舔她屁股不成?你越发去舔她,她越厌你的舌头糙呢,想去舔屁股你就去,我可要去看看三公主要紧!”说着,真的就要走的样子。
黄妈想给跛尼姑使些金银的事,知道断断不能告诉大娘。不和她说清楚,却又说她去舔人家的屁股。真不知怎么办好?听李大娘说要到山上去看看三公主,也好,便顺水推舟道:
“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犯得着去舔她屁股呢?!”
李大娘听罢,高兴地往黄妈身上一拍道:
“这才象话!”
黄妈打了个趄趔,喔哟喔哟地直喊痛。
李大娘却开心的笑出泪道:“又不是泥塑豆腐做的,让大娘打痛了,背着你去看三公主。”
黄妈跟在李大娘身后,边笑边道:
“就是铜打铁铸,怕也受不了你这一拳!”
两人说闹着,走过一段长长的田岸路,越过贤母桥。又向东顺练溪奔了一程,饶出一个小山弯,便看见三妙善正在壶台山脚举着一个棒槌在砍柴。
“我的圆——,看谁来啦!”李大娘远远就向前招着手,打开喉咙喊着。
三妙善却一点也没有听见,仍低着头,念着经,举着棒槌在砍柴。
“三公主——,我来看你来了——”黄妈把手圈成喇叭,拖着长音,使出全身力气喊。
三妙善仍一点也没听见,低着头,念着经,举着棒槌在砍柴。
“快……快别……别喊,吓死人了!”
李大娘停住脚,抬头一看,“啊”惊叫一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三妙善一脚踩在一丛黄草根上,一脚搭在岩缝中,手抓柴棘。下面是数丈高的悬崖,悬崖上覆盖着白亮亮光晶晶的冰层,只要一松手,一溜脚就会摔得连骨头也没处寻。
她俩再也不敢叫喊,蹑手蹑脚地向山脚走去,生怕惊动了三妙善。
等到她俩到了山脚,抬头看去见三妙善已换了几个位置,忙在下面伸开四条胳膊,做成接住的样子后,才轻声地叫应了三妙善。
三妙善回头见是李大娘和黄妈,高兴地忙抱着一捆柴爬下山来。一放下柴,就拉住黄妈道:“黄妈,老远的。你怎么来到这地方……”言未犹尽,不知是悲是喜,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卟卟直往下跌。
黄妈喉咙早就噎住了。只是嘴唇在嗫嚅着。这真是:眼泪无声胜有声,泪引泪流更动情。有悲切莫把泪流,泪不洗忧忧更增。
“啊呀,我的囡,那跛脚鬼的良心真是喂了狼!”李大娘一把抓过三妙善的手,“嘶——嘶——”几声,撕下破衣上的几缕布条,就要给三妙善缠上。
黄妈忙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手上全沾上了紫黑色的血。急忙拉过三妙善的手,只见:
那手指:
十指尖尖廿八节,节节血红似嘴裂;
这手底:
两掌道道红血痕,何处还有好肉寻;
那手背:
手背蓬蓬似馒头,黄脓紫血不住流;
这胳膊:
荆棘遍乎不可数,血肉横糊不忍睹。
李大娘鼻子一酸,两翼扇动,两泪早已竞赛般拖到了唇边,她用舌头舔了舔忍住哭声道:
“我的囡,前生造了什么恶孽,竟凭空要受这般苦,听奶娘的话,别听那跛脚鬼,不要砍!天下那有这般作恶的,砍柴不给刀,却用棒槌的,那跛脚鬼,这生不修行,下世眼睛盲,这生不修福,来生定要火烧屋。”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三妙善念道。
“别再砍了,跟黄妈去问那院主看,是谁叫她这般苦害三公主的,待黄妈回去,一定要向娘娘奏明,不处罚处罚她,我真不相信!”黄妈亲眼见了三妙善受这般苦楚,竟也动了肝火。
三妙善听了李大娘和黄妈的话后,念了声弥陀道:
“黄妈,奶娘,别说了,这不干院主的事,一生该享多少福,该受多少难,想必是前世所注,命里早定的事,我就是受尽千般苦也是我该受的。千万别去埋怨院主,更不可说与娘娘知道,连累院主。如此,我的罪孽更深。黄妈,奶娘可早早回去,才使我安心,若两位尊长在此陪我,岂非又是受我连累,叫妙善心里何安?”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李大娘听了,叹了口气道:“既然囡这等孝义,奶娘就一半听囡的,囡也用一只耳朵听听奶娘的。我和黄妈这就走,你呢,好生坐在这里歇歇,待奶娘回去,同众乡亲说一声,他们就会来帮助砍的,人多力量大。我说,囡,怎么样,这总该给奶娘一点面子吧!”
“不可,不可,岂可因妙善一人之事,劳苦乡邻,再造罪孽?况且常言道,躲过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奶娘当知爱囡常会害囡的。”三妙善把头摇得象泼浪鼓。
黄妈口里不说,心里早作了打算,火速回宫,禀告娘娘,将她接回。与三妙善随便聊了几句,便向李大娘眨眨眼睛,示意再别费舌。李大娘心里也还在想,管她怎么说,回去非同乡亲们来帮帮忙不可。见黄妈向她使眼便心里明白了意思,忙与三妙善道别,就和黄妈你追我赶地往回走。
三妙善念声弥陀,目送她俩远去,又拿起棒槌一根一根地砍起柴来。去时又再三叮咛李大娘和黄妈千万记住刚才自己所说的话。莫怨院主,莫奏娘娘,莫动乡亲。
正当她在一根柴一滴血地砍着,忽闻一声山动地摇的虎啸声,只见一只吊眼白额的大饿虎从山背上直向她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