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庄王回到后宫,又气又恼。斜躺在龙榻上抚着那红肿的鼻子,哼哼唧唧。离开望天亭时嘴虽挺硬地说:“看我怎样收拾你。”可到底怎样收拾这小妖精三妙善呢?想了大半天,还没个好主意。硬逼着她嫁人吧,那屈丞相非出来死谏不可,况且,今天百花齐放,连赵魁、何风两位女婿以及满朝上下都已向三妙善偏了心。顺着她念经吃素,终生不嫁吧,这皇宫又不是庙宇寺院,成何体统?自己是堂堂正正一国之主,真命天子,却奈何不得一个小女孩,又怎样治国治民?在这天冷风寒,万木枯衰的十月天里,竟暖如阳春似的,百花齐放,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这三妙善真得象三步紧所奏的那样能施魔法?
妙庄王斜躺龙榻上,整整半天,既不能入睡又懒得坐起。心头那团无名火越恼越旺。对三妙善越想越恨,越思越恼。开始时,他心烦恼,屏退了所有人,连娘娘也不准在他身边。此时,见宫灯已在各处挂起,又感到孤单寂寞,怨恨竟没个人肯来与他分忧。他从龙榻上霍地坐了起来,正巧御厨给他送来参汤打在地上。吼道:“尽是群没良心的王八蛋”。
御厨吓的浑身筛糠,急往后退,却忽听一声“喔哟”。那脚就象踩着根毒蛇似的倏地往回抽,转身一看,只见三步紧弹着身子战战兢兢地恭候在门外。从他那母猪似的肿嘴唇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颤抖声:“微臣有事奏报”。
妙庄王满肚子火气正愁没处泄,见三步紧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脓包样,又好气又好笑,“啪”地一声,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养不熟的狗!吃里扒外的奴才,还不快说,那小妖精到底使了啥妖法?”
三步紧挨了揍,摸也不去摸一下,因为被螯得早已不知道了疼。通地跪下奏道:“罪臣正为此而来!”
妙庄王一听,急忙拉起三步紧,又赐了坐,自己挪了挪龙椅,坐在三步紧面前催道:“快说与朕知,快说!”
三步紧见妙庄王急不可耐的样子,暗自得意地正想翘起二郎腿,忽地想到坐在面前的是万岁爷,急忙把腿放下,毕恭毕敬地说开来:
“微臣在戏班里时,曾与本保土地是老交情,深知土地是个贪财贪杯的老糊涂。一年,微臣向他许愿说,若能保佑戏班子发大财,过年时定以‘独脚’还愿。那土地以为微臣会送去‘独脚金鸡’让他享用。结果,那年这一带红白大事不断,忙坏了戏班,微臣真得发了财。过年时,微臣也不食言,拿了一根只有一只脚的挡柱到庙里去还了愿。第二年,微臣又去许以两脚的,这老糊涂以为非鹅即鸭了,结果又发了一年财。过年时,微臣背了一架‘两脚木梯’让他爬。第三年,微臣又许以‘三脚’的,那老糊涂虽两次让微臣骗了,却贪心极大,又未知何物,还以为是何怪物,稀世供品。结果,这一年,微臣不但发了财,还受皇上器重,升了京里官。过年时,微臣叫公差抬了一个木匠用的三脚马让他骑。此后,微臣没去许过愿。”说到这里,三步紧得意地咂了咂那母猪似的两块肿嘴唇继续道:
“俗语说,县官不如现管。什么事都瞒不过土地爷,离不开土地爷,因此,微臣为了弄明白三公主有啥妖法,竟能在十月天使百花齐放,于是微臣从御花园出来后,就多带纸香,追到土地庙,许以四脚。即在庙中圆梦。这老糊涂以为微臣一定能给非猪即羊。果然,大白天里就将实情告诉了我。”
三步紧说到这里,又想翘起二郎腿。
“怎么回事?快说!”妙庄王把龙椅又向前挪了挪,那长着个红杏似的大鼻头几乎碰上三步紧那母猪似的肿嘴巴。
“嘿,原来是三妙善念经吃素感动了神灵。今天早上,就在比我等早一脚的时候,天上那掌管春天的东方天帝带着专管天下花草树木的辅佐木神勾芒,到御花园里对花王牡丹下了圣旨,那圣旨道:
待到日当午,
大汗淋漓时。
若再花不开,
重处勿轻放。
最后一字相连,即‘午时开放’所以,百花不敢违抗天命,竟违时开将起来了。因此,百花齐放,并非三公主妖法所致,实是神灵所为,就连三公主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喔!”妙庄王听了如梦初醒,欠了欠身。站起道:“这可怎么办吧?难道就顺了她不成?”
三步紧也不敢坐着,随着站起身,伸着那母猪嘴凑到妙庄王的耳朵上道:
“万岁不必着急,微臣自有小计,不知该不该说?”
妙庄王一听,眼睛一亮,转身一把拉住三步紧的手催道:“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三步紧把嘴又凑到妙庄王的耳朵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妙庄王一听,连连拍着三步紧的肩膀赞不绝口道:“知朕者,唯爱卿也!”并边将三步紧送出宫门边嘱托道:“此事有劳爱卿亲去一遭,事成之日,朕另有重赏。”
三步紧点头哈腰地没走出几步,又被妙庄王叫住,笑问道:“朕又忘了,爱卿所许四脚之愿,朕当相还,不知是牛是马?”
三步紧一听摇着那颗猪头嘿嘿笑道:“微臣就连一只兔子也舍不得。这区区小许,哪需万岁叨念了,微臣待明日差个小的,背上一支四条腿的凳子去让那老糊涂坐上一坐,不就是了吗?”说着,匆匆行事去了。
第二天妙庄王用过午饭,刚盥洗完毕,见三步紧带着个黑衣裤,圆领衫,跛着一只脚,走起路来,两个肩膀一上一下的,两只小眼睛透着狡黠的瘦小老妇人来。妙庄王知道这就是从黄龙寺里请来的尼姑主。
这跛脚尼姑也是极精灵的,看见那长髯须,着龙袍的猜定是妙庄王。远远就俯首跪地道:“阿弥陀佛,吾王万寿无疆,洪福齐天。”
妙庄王从宫内迎出道:“高师平身,这厢里坐。”三人在寝宫的偏房密室里分宾主王臣坐下后,妙庄王单刀直人道:
“朕请高师远道而来,只因小女三妙善不肯嫁人一事,请高师赐教。”说完向三步紧微微一挥手。三步紧立即从屏障后端出一箱光彩夺目的金银宝贝。
“这是万岁赏给你的薄礼。”三步紧贪婪的两眼瞪着箱子里直转悠。
妙庄王以为跛脚尼姑见了这么多宝贝,一定会感恩不尽。可是,这跛脚尼姑却看也不看一眼。闭上眼睛,双手合掌念着弥陀。
三步紧见了,急忙向妙庄王伸了伸小指,又竖竖拇指。示意妙庄王再把许诺得大些。
妙庄王也是聪明人,急忙接着说:“高师若能使小妖精答应嫁人,日后当另有重赏。”
跛脚尼姑听了,微微睁开两片枯叶似的眼皮。听妙庄王没往下说,旋即又闭上念起弥陀来。
妙庄王狠了狠心接着说:“事成之日,赏你良田美池一大畈,三年不交税五年不纳粮,五百尼姑五百新衣裳,初一十五进大香。”
跛脚尼姑听罢,满腹喜洋洋,笑得眼睛嘴巴合不上。滚倒在妙庄王面前:
“阿弥陀佛。苍天在上,大地在下,神灵居中间,皇上在面前,小尼虽敲碎木鱼,念破嘴皮,也要劝三公主嫁人。若负皇恩,来世为狗。”
妙庄王一再吩咐道:“君臣无戏喜。望卿体察朕意,不可稍有疏忽。”
跛脚尼姑一一谢过,带着赏赐,“撑着船”回黄龙院不提。
妙庄王又唤过八个禁军。只见八个禁军象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齐刷刷高似金刚,壮实实胜似铜打铁铸。毛茸茸的手臂象牛腿。硬梆梆的络腮胡子象八把猪毛刷。吼一声狮走豹逃,喝一句山摇地动,他们齐跪在妙庄王前听着吩咐:
“明天一早,汝等押送三公主去黄龙院为尼,一路难其所为,苦其皮肉,务必使其半途回宫从嫁,不得有误!”
八禁军一声“领旨”,龇牙咧嘴,满脸杀气,接过三步紧给的赏钱而去。
妙庄王依照三步紧的馊主意,一一安排好后,心宽了一半,晚饭由三步紧陪着。开怀畅饮,填补了足足空了两天的酒囊饭袋。然后诏过三妙善,皱了皱脸皮,耸了耸两条毛毛虫似的黑眉,算是赐给三妙善的笑脸:
“女儿呀,天下哪有不疼爱儿女的父亲?父王为了你,操了心血,说不定折了许多寿吧!”
“阿弥陀佛,父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三妙善听到父王说为自己而折了寿,心里急忙为父王祷祝着。
妙庄王又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道:“女儿既能使百花在十月齐放。为父的也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唾出的唾味也不想舔回。就依了你,念经吃素不嫁人。可念经吃素也得有个念经吃素的地方,总不能老呆在皇宫里,给老百姓留下话柄,败坏名声。离京城西面五十里处有一黄龙院,此院犹似皇宫,有尼五百,孩儿明早便可动身前往。”
三妙善听罢又喜又忧,喜得是父王答应不嫁人。忧得是,远离父母,早晚不能伺候。
三步紧见三妙善面有难色,犹豫未答。急忙接着道:“没有皇上的面子,院主还不肯答收公主为徒呢?”
“对了,我可忘了告诉你,还劳神了爱卿监斩呢,没有他好歹给帮着办,那院主真还不乐意孩儿进院呢,还不快谢过监斩。”
“阿弥陀佛!”三妙善谢过三步紧向父王道:“女儿并非不愿,只是远离父母,放心不下。”
“你——!”妙庄王一听这话,就象一个点燃了的鞭炮,一跳三丈。
三步紧见他还要骂什么,深怕骂多了露了马脚,忙抢上前一步,连劝带推,将三妙善推出门去道:“三公主尽管放心,服侍父母的日子,嘿嘿,今后还多着呢?”
三妙善不再说什么,当夜就忙着去向娘娘道别,临走时,要娘娘千万莫把女儿的心牵挂,父王脾气差,要娘娘遇事让三分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道了一遍又一遍。
别了娘娘,再道别王妈,临走时,托王妈多多关照娘娘,宫女侍婢年纪轻轻不懂事,她不放心,说王妈走过的桥也比她走的路要长。只有王妈早晚不离娘娘,她才放心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别了王妈,又别妙英、妙月,嘱咐姐姐常过父母那边,勤问暖,常问寒,时时要把父母挂在心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道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天刚放亮,八禁军就送三妙善上了路。
三妙善一步一回头,生养自己的父母没伺奉,十六载的春晖未曾报,她舍不得离开。
三妙善三步二徘徊,与她一起度过十多个春秋的斋房,与她日夜厮守过的花草树木,她舍不得离开。
三妙善走一程停一阵,停一阵念一声弥陀,开始时,八禁军跟跟停停,停停跟跟,并无为难。可一出京城,到了荒郊野外,他们就拿出棘条竹枝。先是厌她走的慢,呼呼地抽打她的脚踝小腿。顿时,白嫩的细皮上突起一杠杠的红痕。
三妙善挨了揍,却不怨一声言,只是念着弥陀,两只小脚努力向前跑。
可是,没跑出多远,八禁军又厌她走得快,前面两个手打酸了,又换上两个来,棘条竹边雨点子般落在她的小腿上,顿时,白嫩嫩的细皮上分不清杠杠痕痕,分不清哪是血哪是肉,裤管粘着血肉,被血粘凝住,双腿一迈,被裤管扯起一层层皮,一块块肉,比刀刻锥刺还难受。可三妙善咬紧牙关,决不向后挪动一寸。心里不停地念着弥陀。
三妙善挨着打,忍着痛,转过了淙潭弯,绕过长蛇坑,爬过十五岭,跛过百步陡,来到白虎岗。她累得全身骨头象散了架,再也支撑不住,脚底疼得象千万枚利针直刺,一抬起脚板就不敢再放下去,汗水流了一身又一身,眉毛、腮帮,无处不沾着一层细细的盐霜。衣服裤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就象从盐滩上拎上来似的,黑衫变成白衫,蓝裤变成白裤,那汗水流在小腿的伤口上,那盐霜随着变硬了的裤管上下抹擦着血肉,疼得双腿不敢再抬一抬,迈一迈。此时,她一走到白虎岗背,一阵冷风拂面,使她浑身凉透,爽身极了,舒心极了。她站在岗背上舒展两臂,透了透气。浑身抖了抖,想抖掉疲累,抖掉浑身的汗渍似的,多么想在这高山顶上多站一会,能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这寒风的拂浴。她还企望着能在这岗背山口的大青石上坐上一刻,找一口水喝。
可是,没等她站稳脚跟,暴雨般的鞭子就向她的身子落来。她的双脚,再也爬不起来。这时,两个禁军用脚踢了踢她道:
“三公主,怎么样?这滋味好受吗?”
“前面还有五十里大山大岭没走呢?再想往前走,别埋怨小的无理,公主的骨头还欠硬哪?”
列位,京城到黄龙寺院总共不过五十多里,走了大半天,为啥还有五十多里没走呢?原来这又是三步紧的主意,叫他八人不走大路,尽拣山路小道绕。既免得让老百姓看见他们的凶残,又可使三妙善受不了漫漫道路的苦楚,答应回宫嫁人。
“三公主,何必这样自找苦吃呢?还是回宫嫁人享福去吧!”
“只要你答应一声,奴才们——嘿,八人抬着,脚不沾地,口不喘气,让你舒舒服服地回宫去!”
另外两个禁军劝道。
三妙善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嫁人”两字,便想挣扎起来,可身不由己,挣扎了几次,怎么也爬不起来。她把牙一咬,心一横,就往前面的陡坡石岭滚下去。
八禁军一见不妙,抢着往前,八根棍子齐往岭上一插,把三妙善栅住。
“找死?没那么便宜!”
“再不答应回去,叫你死活不成!”
八禁军轻轻用棍子一挑,三妙善立即被挑回到岗背上。
一个禁军上前一把把三妙善拉靠在大青石上吼道:“再不答应回宫,哼!看我不敲断你的脚骨?!”说着,把棍子往三妙善的左脚尖上狠狠地舂去。
可怜尖嫩如笋的金莲,被这重重的一舂,五趾霎时间变为粉骨。常言道,一指疼连心,十指痛断命。可是,三妙善牙齿咬得格格响,心里默默地念着经,仍不哼一声。
“不信你骨头就不是娘生的。”另一个见三妙善仍不肯答应,提着棍子就要往她的右脚尖舂去。
“孽障,看你再敢作恶!”
忽闻霹雳一声吼,从大青石旁一棵参天蔽日,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古松上跳下一个瘦小的人来。
随着这人“蹭”的一声落地,大松树抖落了一身碧针,足足铺了三寸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