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地,流淌着流淌着流淌着。
黄黄的泥沙,裹着黄河水默默地在这片平展的土地上涌动着、翻卷着,那浓浆玉液,显得十分厚实、险恶。远远地天边,一条白光,定是那激流翻滚的黄河主干道吧,带着明的暗的漩涡,如逝水东流,夹于其间的河床上,裸露出一块块黑魆魆的泥沙脊背来,显得那么斑驳那么突兀那么丑陋。
鱼像顽童一样,跳跃着,高呼:“啊——母亲河,我来了,我真想躺在您的肚子上欢腾撒娇啊!”
飘飘大失所望般地说:“黄河,我——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了您的模样,您怎么——竟然就是这个样子?‘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呀!”
方阴沉着一张才下火车疲惫不堪的脸,念道:“什么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我热切扑向的母亲河,竟然就是这个模样——黑母亲!”
我哑然。我是率领他们来朝圣黄河的,我对黄河没有什么不了解的。千年污垢的堆积,自然会叫母亲河淌血,流出的鲜艳血水就如同那袅袅娜娜的虞美人花朵。
我想我也是“水流无限似侬愁”呀,说难听点,我现在就只想做那一株小小的毒毒的罂粟,我想叫我那全株的毒素生物碱,诋毁那邪气缠身之继女的中枢神经,即使她慢慢地中毒,甚至致其生命危难,也在所不惜呀。谁叫她一直对我心怀叵测?
过往,我无数次来到这里,对着我的黄河我的精神我的支柱倾诉倾诉倾诉。
我知道我的别名还叫赛牡丹、小种罂粟花、蝴蝶满园春,甚至我还可以就是楚汉之战时候项羽的宠姬虞姬虞美人,我可以为楚霸王起舞,含泪咏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再拔剑自刎,血洒疆场,只要我不再如此地凄凄惨惨戚戚地活着。
我凝视着远方那块裸露的黑色脊梁,我仿佛觉得眼前漂浮着的就是那虞美人的风姿,葱秀袅袅、华丽娉娉,随风飞舞,俨然翩翩彩蝶在展翅。我就是那花草中的妙品啊,我的红象征着虚荣,我的白展示着睡眠,我的淡红喧嚣着安慰,我的深红憧憬着狂热与梦想。说白了,我的花语就是安慰、遗忘、休息。我就是很想很想轻松轻松。虽然我能耐寒,喜爱阳光和肥沃的沙壤土,但我更能自播自种。我清楚我怕暑怕热,不耐移栽,更怕有人用恶意用毒气用邪气摘毁我的神气捣碎我的骨骼。可是,记忆中就连那个宋朝皇帝诗人李煜也不得不面对苦难感喟惆怅: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感慨:“我们不过凡人,我们又能如何?”
鱼却说:“我们能,我们可以成为精神上的佼佼者。看今天,在这儿,我们多么欢畅惬意幸福!”
是的,我们在渔船上欢畅,我们在清风里吟诗,我们在黄河里把酒,我们渴望我们的生活总是如是这般如诗如画如歌如醇酒。
鱼说:“我们要读书。”于是诵屈原《离骚》,我们即将“上下而求索”;“我们要咏古今中外经典小说”。于是我们叹杜拉斯的《情人》书里绕嘴的片头语和她渲染出的一幕疯狂而绝望的爱情悲剧;“我们要通《金刚经》”。于是我们一个腔调开始了那悠悠洒洒地低声咏唱。
鱼又说:“我会词牌名中唯一流传下来曲调的《虞美人》调乐曲。”
大家就说:“快唱快唱,让我们品味宋词古人的凄楚情怀——”
鱼就开始引吭高歌。
我心儿灵动,就默念:这,可就是我的魂魄?
面对鱼的慷慨激昂,我却黯然神伤。
方注意到了,对着我,断然曰:“不要那么家长里短。要记住,我们是普通人的灵魂工程师,不要和那些带邪气之人去相提并论!”
鱼诚挚地说:“尤其不要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飘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通晓一切地将那双纤细柔弱的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一股股暖流,在这冰凉凉的风里,穿透了我的心扉。黄河呀,您能洗刷清楚我的幽幽怨怨吗?所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无处诉说之情愫啊,如同您本身无法诉说的被龌龊被玷污被唾弃。
我茫然转头,却看见太阳蓦然从乌云里跳出来,也是要来警戒、宽慰我的吗?灿烂光芒就照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一片粼粼,白光熠熠。
那么我,就该忘却那不肯接纳的挑衅?就该遗忘过往那点点滴滴的磨砺?就该忘却一个人黄河岸边声嘶力竭的哭泣?
哪怕只是为了这份母亲般的情怀?好吧,我就不再做那一株毒罂粟。
要重塑我们的母亲河!
对,鱼说,方说,飘飘说,重塑我们母亲河清澈伟岸慈悲的博大形象!
我顿时豁然开朗,眼前即刻飘满了虞美人那姿色斑斓的娇艳花朵儿,也仿佛看到了黄河脊背上盛开了无数娇艳迷人的“赛牡丹”,随风飘荡随风飘荡,荡出了居然就荡出了继女的那张娇美而别着劲的小脸庞!
我一震一惊,仿佛疑似再现那娉娉袅袅的“丽春花”。
要知道,“丽春花”的学名,就叫“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