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冒过之后,风吹散了带烈火药味儿的烟雾,墙角边,炸药的原位置,粉碎出一个黑乎乎的大坑。而大坑中躺倒的尸体,在大伙面前暴露无遗,半黑的脸孔,一只炸残的手臂,烧得丝
条褴褛的衣裤混合在血肉模糊的身体外面。下半身,双腿没有了。
那是村长。
众人熟悉得可以用锐利的眼睛看出还没化灰的他。
六子看到这场面,脑袋嗡地白了,就像他的脸色一样的苍白,毫无例外地从心里冒出一阵惊惧的紧张,以至感觉到还没到来的初冬朔风的凌厉。寒冷,发抖,使他那张薄薄的嘴唇瞬间没
了血色。
他没有意识到秃子已经咔咔地不停拍下照片。
除此之外,发呆是他们五个年轻人唯一能做的事。
站在凶案场上的五个年轻人,没有眼泪,没有伤痛,没有任何的动作变化。在百伏大瓦电灯下,映射得如同上了电影画面的银屏,一个定格住的画面,淡暗的夜幕,山村的轮廓,半藏的
月亮,凄凉的风。
在初冬还没到来的时候,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个村子里还是热得能让狗趴着起不来。
那一刻似乎像干旱了千年的大地。
绝望。
最后还是闻声跑过来的村民把这五个倒霉蛋拖走,藏进各自的家中。
六子一直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而且还是看着他长大的老村长。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秃子而已,恶贼当道,人人得以诛之。谁让老村长他冒死也不肯远离土炸药?他死是活该了,真的活
该。
但是老村长对他相当的不错,去年他从刘四歌家偷了件刘四哥妹妹的内衣,被老村长撞见,没有把他揭发出来。要是村长把他揭发的话,依刘四歌的脾气,保准会把他扔到鱼塘里喝水。
还有上个月,他从马寡妇的鱼塘里偷捕了条鱼,被马寡妇当抓住,告到村长哪儿,村长也没怎么惩罚他。
想想这些,六子不禁想到小时候,村长经常来给他带些礼物。
那时候的六子还不大会说话,只有四岁多点,咿呀咿呀的经常嚷着“爸爸”,那就是他学会的第一句话。父母说,那时候还是刚见着村长才学会的第一句,大家都以为他在叫“伯伯”,
于是村长乐呵呵地把他抱起来亲个不停。事实上,六子心里清楚,他是在叫自己的父亲而不是村长。记住六子这娃的第一句亲话,后来老村长就经常来看望他了,还不忘带些玩具之类的礼物
。
但是来得次数多,就惹起人家的闲言闲语,说些“村长和六子家的娘勾搭”之类的恶毒或不中听的话来,村长也不在乎,还是照常来。
以致后来六子的父母也吵了起来。
六子才经常躲着老村长,但当时也不太明白父母为什么真吵。长大懂事了才稍稍明白,他们为的是什么,不过时间过去也够久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那只是单纯的一种行为,就像
六子,暗恋着刘四歌的妹妹却一直不敢说,因为还没到年龄,他只有十六岁,所以只能偷偷地窥看她,干过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偷她的内衣。
要是被说出来,六子估计会去寻死,幸好现在村长已经死了,这事就永远地埋他心底里面。
他也没敢过多地议论村长,只觉得村长就是老好人一个,死得也有点冤。
可是到底村长该不该死,六子心里没有个底。说在理的,好人是不该死,村长或者是个好人吧。
晚上快到深夜的时候,村里来了几个警察,估计是秃子给请来的。
六子还是藏不住,被警察叔叔拉到村长家里去大审。在场的有刘四歌和万亮,后来张井和严如褚也被抓来了,但警察叔叔只是简单地询问下,和秃子拍的照片认真做个核对,还帮他们拍
了照。六子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村长的死只是个意外,就一直努力配合警察叔叔工作。其他人也没大闹,只是刘四歌的脾气不大好,说话老顶嘴。
村长家的婆娘一直大哭,吵得人心烦意乱,净是对六子冲着来,让六子莫名其妙。
万亮提醒六子,这应该是和六子小时侯得宠有关。
六子没有和村长的婆娘争吵,他静静地,默默然地看着那婆娘闹。至于他,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他甚至几度想过去救村长的,要不是四个哥们把他老老实实地按住,还有时间的。
那是老天爷给的时间,虽然只有几秒却也足够了。
静静的呆着,他觉得此时和张井有几分相似。他望了望张井,这个死党,这个好哥们,这个祸福同享的好兄弟,还是保持一贯的沉默。
六子看到各家的父母都在外面黯然落泪,他们几欲想进来都被持枪的警察挡住了,毕竟这是人命的案子,私容不得。六子理解,也就没挤过去和自己的父母拥抱。其他的四个哥们都和自
己的父母狠狠地团抱痛哭翻了。
拥抱过后,五人都被强行带上警车,带回到镇里的警局监狱内拘留,听候细审。
自从土炸弹爆炸的那刻,六子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不知道是不是炸弹炸出的后遗证。他的心里也乱乱的,思绪、回忆一直翻涌不停,互相交织缠绕,想控制却控制不住。
刚开始还好,脑袋里只是胡乱地冒出个虚幻的监狱影子。他也没那么的害怕,还能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现在真正蹲在监狱里面,他已经无数次地幻想到枪毙的情景,还有村长在地狱下面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去把他拉离炸弹?他害的不是自己,还有父母。想着这些,他就只能悄悄地落泪了。
家里还有四五十的父母,他该怎么办?
他是独子,父母没有人养老不要紧,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该怎么办?
他不像刘四歌,家里有七个兄弟姐妹;也不像严如褚,家里那么有钱;不像张井,家里有个县长父亲;也不像万亮,家里只剩个老奶奶。他该怎么办?
或许万亮比他更惨点,但要是说到死,走得却比他安乐。
刘四歌也没多伤心,照顾父母有其他兄弟,那两个大他十岁的哥哥。
严如褚家里有的是钱,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他家的问题。
更别说张井了,虽然平时他不大爱说话,不像他的父亲,可父亲还是疼着他,什么事只要出个面子就解决。
六子现在像个吊水桶,升到半吊子就不上不下。或许,或许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六子似在对自己欺骗的自语自语。
但他可没干什么坏事来着。
想了一夜,不知不觉天已蒙蒙亮,六子一夜没睡。他想躺会儿,却精神得像睡了个好觉的人,不禁恍然悟道,是啊,在这监狱里怎么可能睡得着的?他自小就有个睡不惯别的地方的毛病
。
要是他在废郊的地下室中过上一夜,保准能守到天亮。
不过还有个原因他不知道,就是所谓的精神失眠。一般干下大事之后的人,内心激动着,精神久久保持紧张的状态,也就睡不着觉。
他想到那地下室,就想起那个吊着的女鬼来。肯定是在那儿沾到了晦气,才至于这么的倒霉,六子想道,要是还有命活着阳光下,一定会去请大仙来消消晦气,省得倒霉一辈子。要是还
有命活,最感谢的还是老天,以后一定会好好做人,再也不碰那些晦气的家具了。
要是还有命活······
有人过来打开监狱的牢门,六子的思绪也被打断。来的是警察,要把他提去细审案情。六子顺从地跟着警察后面走,不知道过了几道门,几条廊,几张办公桌,迷迷糊糊地就被按到一张
椅子上面去。
周围一片的黑,看不见是在哪里,但他知道自己是进了间黑屋子里面。
突然灯光被打亮,刺得六子双目灼痛,急忙伸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好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审讯台边坐着。这情景在电影里看过很多,警察专门用这招对付坏人,但没想到自己也被用上
了。
他可不是坏人,只是偶尔会偷些东西,警察叔叔应该明察才对,而不是上来就那灯照刺人的眼睛。
可六子不怪警察。
因为他看清楚了,坐在对面的是个看上去很和善的警察,圆圆的脸孔透着菩萨的慈悲。六子对着对方笑了笑,希望自己能得到宽大的罪恕,在那个记录本子上少列一条,少受些牢狱的灾
。
但立即遭到对方的恐吓。“别笑。再笑就给你加多条罪。”
六子只好闭上嘴巴。
“姓名!”
“刘六子。”
“年龄。”
“十六。”
······
问完些简单的问题,核完罪犯信息后,警察就不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六子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步行动,他的脑子还是空空白白。
警察敲了敲桌上的打火机,掏出支烟点燃。
六子看着,觉得喉咙扒痒难耐,就低声地向警察讨支烟。警察猛地一拍桌子,没有给他烟,手上夹着的烟也掐灭在烟灰缸内,两只眼睛仅仅地盯着六子的眼睛。六子看到警察的那两只眼
睛湿润了。
隔离好会儿,警察才吱声道:“刚刚,村长的老婆和你家的父母都来辨认了,你是村长的儿子。”
什么?警察叔叔在说什么?六子的脑袋嗡的一声,似乎听到自己内心的悲拗。不可能,啊!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