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屋里已烟茶俱备,只剩下他们两人。如莲向屋中四面看了一眼,自己皱了皱眉,又咬牙发恨。惊寰道:
“罚你罚你,昨天才说得好,你又给我丑脸瞧了。”如莲强自笑道:“不是给你丑脸瞧,这间破屋子怎么教你坐?偏偏我那屋又教癞皮象搭了窝,一时腾不下来,这怎么办?”
惊寰笑道:“你何必着急,在哪屋不是一样,我还在乎这个?”如莲寒着脸道:“你不在乎我在乎,眼睁睁咱的屋子,教臭母猪打腻,咱打不进去,这还有天理么?偏这里的缺德规矩,不许赶他们走,腻了七八个钟头了,我只躲在旁屋,连面也不见,还撒泼打滚的不走,大约是看准了坟地,要在这儿寿终外寝咧!五六个人狼号鬼叫,你听,教人真讨厌死。”惊寰侧耳听时,果然从里面如莲屋里送出杂乱像破锣的歌唱声,还有个破胡琴夹在里面吱口丑,真教人听着刺耳。如莲拉着惊寰,怔了半天神,忽然眉头一展,用玉臂环着惊寰的脖颈,欣然笑道:“喂,我问你假如将来我嫁你以后,咱们受了大穷,一同住在破瓦寒窑,你受得了不?”惊寰笑道:“你就是我的高楼大厦,只要守着你,就是在狗窝里我也当是天堂。”如莲轻轻在惊寰颈上嘘着气道:“你这话是真的?”惊寰点头,如莲道:
“好,咱们今天只当受了穷,先在这破屋里避难,让他们给我看屋子,咱们在这儿先乐。反正这里不是他们罗氏先茔,早晚有个滚蛋。”说完就飘然走出,沉一会进来,手里端着个小攒盒,盛的是些果品零食之物,放在小床上面,拉着惊寰叠坐对食。
如莲拿起一片桃脯,自己咬了一半,剩下的填到惊寰口里,忽的嫣然一笑。惊寰道:“你笑什么?”如莲又拍着床格格笑道:“我笑天底下竟有不懂香臭的,给他一块驴粪球,会抱着当元宝肉。这人你也见过,当初我在松风楼上台,龙须座上不是总坐着个大黑花脸,常对着我邪叫?他捧我比你还早呢!”惊寰道:“哦哦,我记得,有这们个粗人。”如莲笑道:“岂止粗呢,简直不是人!他姓罗,也是开窑子出身,我进莺春院,他还捧了牌饭局,差些没教我们耍杀,气得赌誓骂街的跑了。我想他一定恨苦了我,不再来了,哪知昨天又赶了来,打了三四点钟的茶围。我只给他个三闪一送,连话也没说一句。人家不识数的,居然开了十块钱的盘子,你说新鲜不?我也明白,他是要学个烈女怕磨夫,长线放大风筝。嘻嘻,小子错想了,就凭他铁梁磨成针,也别想我正眼看一下。”惊寰听着却暗自感想:人的阶级,真关系非浅,我迷恋如莲,就成了感恩知己;这姓罗的也一样爱她,却只落她讨厌,看起来他倒很可怜。再说他那样一个粗人,竟也能看出如莲的好处,倒不失为与我同心。不过像如莲那样孤介,怕这一世也不会给他个笑脸看,我要是他,真伤心死了!想着便道:“你又何必这样固执,他既如此仰望你,你就稍为给他点颜色,也不为过。”如莲听了,怫然变色道:“咦,这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你的女人,能教她给别人点颜色,你还是不拿我当你的人哪!不然你不会说这话,照样看我是小窑姐,大道上的驴,谁爱骑谁骑。好,依你依你,我就去……”说着站起向外便走,惊寰连忙扯住,自知又惹了祸,非是一半句话所能解释,只可走个近路,扶着她的肩儿,便跪在床沿上。如莲回头看见,噗哧笑道:
“瞧你这松样,高了兴就顺口胡噙,惹了祸就立见矮人,教我哪只眼看得上!”说着便按惊寰卧倒,自己坐到他怀里道:“我也知道你是无心所说,可是人家听着多们寒心?
谁家男人能教媳妇跟旁人去上劲?也许只你们陆家有这规矩。”惊寰陪笑道:“完了完了,难道我就白给你下一跪,还不饶人。”如莲笑道:“不看你吓得小可怜似的,今天我……”惊寰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你也是饶我,你不疼我还疼谁呢?”如莲微拧着他的嘴道:“看你这小嘴多会说话,真是打哭了哄笑了,我算怕你。”
正说时,忽见门帘一动,似乎有人揭开个小缝儿朝里看,接着又人影一晃。如莲喊道:“谁呀?”忙立起赶出去,只听一阵脚步声走进对面屋里,到掀帘看时,业已不见人影。如莲气得骂了一声,又走回来,还恨恨地道:
“这有什么可看,屋里没大河,倒出来王八探头儿了,也不怕害眼,瞎你们个混账东西!”说着又向惊寰道:“我早知道这间屋子犯病,凡是上厕所的,都从这门前过,有讨厌鬼就探头探脑。”惊寰道:“罢呀,看也看不了什么去,咱们也不怕看。”如莲仍坐在他身畔道:“不是怕看,是可气,他们欺负人!”说着,忽听那边屋里呛啷啷的接续着发出许多奇怪声音,细听像好些块洋钱从高处落到桌上,接着就听有人跳得楼板山响,高声骂道:“他妈的,咱爷们不能嫖了,人死兔子活的年头,只要年轻俊头,不管够朋友不够朋友就得姑娘的宠。这种兔子也恨不得认窑姐当亲妈,都钻进××里去偷摸,把花钱的大爷扔到水桶里,我把你小兔子的,是人物你出来!”这个人骂到这里,又有人接着骂道:“九爷,瞧我的,只要这小东西敢露头,我立刻教他见见世面!这地方是好朋友来的,仗着俊头找便宜,你走不开,不服你出来。”旁边又有几个人也跟着鼓噪,惊寰听那声音是出在对面如莲屋内,却不知他们是向谁叫骂。如莲却听得变了颜色,暗料道:“方才定是罗九的一般人到这屋探门缝,看见自己和惊寰的亲密情形,回去报告了罗九,他本就被甩情急,再加上吃醋,自然闹起来。”不由得芳心乱跳,自想我虽不怕他们,惊寰可是个公子哥儿,要吃了亏怎好?这时惊寰问道:“你那屋里的客是和谁打架?”如莲咬牙变色道:“傻子,你还听不出来?”说到这里,又恐说明了教惊寰担惊,忙改口道:“你不知道,这群东西不定又闹什么。”
正说时,只听外面有伙计喊“大姑娘”,如莲应了一声,忙回头嘱咐惊寰道:“你只在屋里坐着,不论谁招呼你也别出去,我去看看就来。”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出去。
惊寰因为自己并未惹人,绝未想到他们是骂自己,不过只担心怕他们打起架来,如莲夹在中间受了误伤,便站起来立在门边,隔帘窥听。只听如莲已走进那边屋里,朗声说道:“众位二爷,方才是哪位闹气,这里谁敢得罪二爷们?
众位来到这里,就是照应我,多少得赏我点面子,有什么事慢说。大灯花儿的时候,别搅人夜开窑子的买卖。”接着便听有个粗哑喉咙喊道:“完了完了,咱这钱不能花了。”接着就听如莲顶着道:“二爷花钱的事本是随心草,想在哪里花在哪里花。众位要捧我呢,我承情。要不愿意在这里花呢,我也没拉着扯着。众位哪里花钱不为找乐?
何为单在这里怄气?”惊寰听如莲说话,太为冷硬,怕她惹翻这群粗人,吃了眼前亏,自想这些人要敢和如莲动武,我便拼出死去,也要把她救出,便自暗暗挽袖提鞋的准备。哪知那些人听了如莲这一番话,半晌也没人答语。
后来又是那粗哑喉咙喊道:“你这里我是不能来了。这里是敬小不敬老,只有小白脸儿吃香,熟语说父子不同嫖,既是我儿子招呼了你,我哪能再来!”又听如莲回语道:
“二爷别说便宜话,除了有钱王八大三辈的人,其余上我这儿来的大小都是爷字辈。”惊寰从没入耳过这种市井俚语,哪里听得出那人所说的儿子是骂的自己?更听不出如莲口角尖利,已替自己找回便宜,反倒骂了他们。这时又听另有人说道:“钱不是开了么?哥们咱走,到外面等那小子!”那粗哑喉咙冷笑道:“走倒好走,可得走呀,我尽不走呢,非要跟那小子打个兔滚鹰飞!那小子要是懂事的,教他出来,跟大爷打个照面。”接着又有人道:“对对,咱就跟他耗着,给他个厉害瞧瞧!”又听如莲高声道:
“众位这是跟谁过不去?要是跟我请说话,我既干这个,没事不敢惹事,遇上事也不能怕事。”这时那粗哑喉咙却妮声道:“我怎能眼你过不去?爱你还爱不够呢!就是跟对屋那小子,教他把眼擦亮点,敢搅我罗九爷的人儿,留神两只腿。”惊寰听到对屋那小子几个字,才知他们是和自己吃醋,不由吓得心里乱跳,忙偷隔帘缝向外瞧,又听如莲没好气地说道:“众位不走,就坐着,这本是耗财买脸的地方。”说着见她一摔帘子,便走出来,进了这边屋里,正撞到惊寰怀里,就一把拉住惊寰的手,对着他落下泪来。
惊寰摸着她的手已气得冰凉,便安慰她道:“瞧你气得这样,跟他们这群人还真生气?”如莲走到床边坐下,望着惊寰怔了半晌,几乎把两道弯眉愁得都皱到一处,忽然叹口气道:“还是告诉你吧,不然也许误事。你说他们骂的是谁?骂的是你。这群不通人性的东西,沾了争风吃醋,什么事都办得出来。其实没有大不了,不过你这样的人,不犯受他们的屈。”说着见惊寰脸上变色,忙又安慰道:“你不必怕,他们也只嘴里闹得凶,难道说世上没了王法?不过咱们不值得跟畜类计较,在这里有我呢,你万吃不了亏。”说完自己又沉吟一会道:“惹不起咱躲得起,我看你……不如……”说着又狠狠心道:“不如回去吧!
要是他们先走了你再出去,我倒不放心。让他们搅,反正没咱们日子长。你明天日里再来。”便替惊寰把帽子戴上,又自己从袋里拿出两张钞票放在桌上。惊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如莲道:“从你来哪一回不是这样?不过你没看见。这会儿问这闲事干什么?走吧!我送你出去。”说罢推着惊寰出了屋子,轻轻的相随着下了楼。走到门口,惊寰便教她回去。如莲道:“我索性再送你几步。”说着抬头见巷中并无行人,就和惊寰并肩挽手,向巷口走去,悄悄向他道:“这都是咱们的魔障,你也不必惧怯,明天千万来。”惊寰点头道:“一定来,三四点钟必到。”说着已拐过巷口,两人正要分手,忽见墙角电灯杆下黑忽忽的蹲着两个人影,忽然其中一个歪带帽斜瞪眼的流氓式人物,迎头向他们走来,冷不防向惊寰身上一撞,几乎把惊寰撞个龙踵,却反向惊寰目大叱道:“你这小子,怎走路不长眼睛,愣往人上走,把我的鞋踏了。小子,赔鞋!”惊寰哪经过这种阵式?见这人突如其来,混横无理,不知该如何应付。正在张口结舌,那人又叫道:“小子!你不赔,今天打完你再打官司。”说着就要抓惊寰的衣领,电杆下蹲着的那个,也跑过来,作式要向惊寰殴打。
这时惊寰已吓得没了脉,要逃都跑不动。如莲却已挺身跳到惊寰面前,遮住他的身体,口里却岔了声音地狂喊巡捕。那两个人一惊,只从惊寰头上把帽子抓去,便窜入黑影里跑了。如莲这才扶着惊寰,替他抚摩胸口,连说:
“别怕别怕,他们都跑了。”惊寰须臾惊定,才颤颤地道:
“这都是哪里的事?凭空跳出人来打架。”如莲也翻着眼道:“怎今天净遇见这种事?哦哦,这里面怕有说处,要不是我跟出来,还不吓坏你?这里不能久站,有话明天再说,咱快上街口,雇洋车你快回家。”说完拉了惊寰奔到街口,喊来辆洋车,瞧着惊寰坐上去,直看车走入人群闹市之中,知道再没危险才踽踽回到班子里,自去纳闷不提。
再说惊寰跑回家去,悄悄叫开门,溜进书房,摸黑儿捻亮了灯。原来就带着惊悸悲烦,到房中又添了寂寞,自想要倒头便睡。走到床前,见衾枕已铺陈得齐齐整整,茶几上摆列着几样精致果品,床头又多了个小花包袱,打开看时,原来是崭新的一件花纺绸长衫,一件青纱马褂,还有一身洋绉紧身内衣。惊寰看了不解,正自诧异,鼻端忽闻得一阵馨香,既浓且洌,自疑惑道:“这屋里没摆花儿呀!”及至转脸看时,只见临窗桌上的哥窑小花瓶里,却承着一丛绿茎,原来是青葱的艾叶,不禁自叹道:“我真过昏了,不想一转眼又到五月节咧!”他念到五月节,已然悟到床上衣服的来源,暗道:“是了,这衣服定是新妇给我亲手裁缝,算是送我的端阳节礼。颜色还真可我的意,大可穿起来试试。倘若可体,明天去看如莲,便好穿着去。”想着便要拿起伸袖,忽自转念道:“我别上当,这又是她的法术,借衣服来试我的心。我若穿了,就算受了她的贿赂,又像跟她有情了。不穿不穿,一定不穿!可是人家为我真费尽了心,我这不太狠么?”略一沉吟,忽又自己顿足道:“我又想这个了!心悬两地,混账东西,简直扔在一边,装个没看见,岂不干脆爽快!”想着便把衣服包好,丢在椅子上,自去上床安寝。回想方才所遇的事体,窑子里被罗九骂了一顿,出来又遇见强盗式的流氓,怎这样巧?一连就遇两桩逆事,真有些蹊跷。幸亏如莲卫护着我,要不然还不定怎样,她一个弱女子,平常娇怯怯的,想不到遇了事竟这样勇烈。我一个男子,倒要受她的保护,真可愧得很!又想如莲这样胆大口辣,哪里是她的素习,不过只因为了我,不敢的也敢,就全拼出去了。有此等真情,什么事不能作?平常我只觉她可怜可爱,到今天才又知道她更可敬呢!可是她如此待我,我将来该怎样报答她呢?这样想了一会,再回忆到那些流氓,不由又自胆怯,忆琴楼虽是个销魂所在,却又是危险地方,倘或常遇见罗九和那群流氓,倒教人可怕,日后去了,定担惊受恐的不得舒服。想着又自奋然道:“如莲能为我拼命,我怎不能为她受屈?谁敢无故杀人?就是有人杀我,我为如莲死了也值得。”他这样想来,心里倒觉一松,竟自睡去。
到次日清晨醒来,吃过午饭,等到两点多钟,才带着一团高兴,慢慢地走出家门。因见天气晴和,又想到昨天和如莲约定的是三四点钟,此刻去似嫌太早,便不雇车,自己缓缓的走了去。一路绝不东瞧西望,只低着头默想和如莲厮守时的情趣,见面时该说什么,又怎么哄她高兴。
这样的且想且行,倒忘了路远,只觉不大的工夫,便走到普天群芳馆的门首,瞧瞧手表,已经过了三点,知道正是时候。从这里进巷,不多几个转折,就是忆琴楼。进去便可跟情人握手欢聚,不由得意下欣然,就兴匆匆拐入巷口,仍旧低着头,走了不到几步,忽听远远的有人喊了一声,只听得一个“陆”字,声音十分耳熟。抬头看时,却不见有人,疑惑自己听错了,或是喊的人不是叫自己,略一驻步,仍要前行。不想这时又听有人喊了一声“陆”,接着便见从前面一家小鲜果铺里,出来一个穿湖色旗袍的女郎,直向自己跑来,细看时竟是如莲。如莲跑到惊寰跟前,娇喘嘘嘘的先顾不得说话,就抓住惊寰手。惊寰还以为她正在鲜果铺买东西,瞧见自己,跑来迎接,便握着她的手,仍要向前走去。如莲这时才喘过一口气,把惊寰拉回来道:“别走,那里去不得,跟我来。”说着扯了惊寰,慌慌张张地仍向来路走去。出了巷口,穿过大街,又走入一条小巷,如莲才放慢了脚步,松了惊寰的手,喘了一口气道:“你这时才来,我在鲜果铺等你有一点钟。我知道你来必进这条巷口,所以在那里迎着你。幸亏你没从别的路径闯进去。”惊寰愕然道:“怎的?你迎我干什么?”如莲咬牙道:“咱们也不是哪一世没烧高香,竟遇着这些魔难。听我告诉你,昨天你走了,罗九那群东西也跟着滚了蛋。我就估量着事情奇怪,怎么好不生的都找寻起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