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声音,这些脸,这些错杂的街头风景,全是熟极了的。
跳下了电车,卖票的把门喀的关上,叮叮两声,电车就开去了。走到人行道上,便把咬在嘴里的车票扔了,笑着。拐角那儿那家绸缎铺子上面的西乐队把大喇叭冲着他吹:“正月里来是新春……”
鼓,有气没力的咯咯地敲着。便顺着那拍子走。没走上多远,当的一声儿,铁钩敲在锅沿上,一笼饽饽腾着热气在他前面搬了过去——到饽饽铺子了。过去就是老虎灶茶馆,水在大锅子里尽沸,一个穿了围裙的胖子把铜钩子竖在灶上,一只手撑着腰,站在那儿。那边桌子上是把脚踏到长凳上在喝茶的人,老虎灶的隔壁是条肮脏的小胡同。
到家了!更走得快。
那条小胡同,一眼望进去,只见挤满了屋子。屋瓦褪了色,没有砖墙只有板壁的平房。屋檐下全挂满了晾着的衣服,大门前摆满了竹椅子,自来水哗哗地开着溅得满地的水,一个小姑娘蹲在前面绞湿褂子。这边儿是一大堆人聚在那儿说闲话儿,那边儿又是一大堆人在那儿抹骨牌,还有许多人站在后边儿瞧。过去点儿是一伙孩子在地上滚铜子,一条竹竿,从这边屋上横到那边屋上,上面挂着条裤子,裤管恰巧碰着他们的脑袋。
这许多全是他的老朋友。那些屋子,那些铺地的青石板,在地上滚的铜子,横在屋上的竹竿,他认识了他们有十多年了。他也不站住了瞧抹牌,也不站住了跟人家说几句话儿,只跟这个,跟那个,点了点头,招呼了一下,急着跨大步向里边儿走去。他知道翠娟和孩子在家里等他。第一家,第二家……他知道第八家的门上贴着个斗大的财字,第九家的格子窗的糊窗纸破了一个窟窿,到了第十家,他就一脚迈了进去,马上满心欢喜地嚷着:“宝贝儿来!爹抱。”
孩子正抱着桌子的腿,望着那扇往后进屋去的门,听见了他的声音,就叉巴着两条小胖腿,撒开了胳膊跑了过来,嘻开了嘴。他一把抱起了孩子,发疯似的,亲着他的脸,手,脖子,嘴里含含糊糊的哼着:“宝贝!乖孩子!爹疼你!”
“爹——妈……嗯——”
指着门,用没有虎牙的嘴告他爹,说妈在里边。妈却端着面盆跑出来了,把面盆放在桌上,拼着命把孩子抢过去了。孩子拿手比着:“爹!宝贝拿着碗,”指着碗,“碗——碰!”把手一放,是说把碗扔在地上碎了。“妈——呣!”绷着脸,撇着嘴,说妈骂他。
爹和妈全笑了起来。等爹把脸沉到面盆里边,他又结结巴巴的跟妈说话儿。他摸着妈的下巴:“爹有胡髭,宝贝——”亲着妈的脸,手,脖子,“宝贝——疼!”告诉妈说爹的胡髭把他刺痛了,在水里的爹的脸也笑着。
洗了脸,尽逗着孩子玩。翠娟在里边烧饭,烟冒到前面来了。他闻着那刺鼻的烟味,也闻着在锅子里爆的鱼香。瞧着挂在壁上的月份牌上面的人模糊下去,慢慢儿地只瞧得见孩子的眼珠子在那儿发光啦。天是晚了,就开了电灯。黯淡的灯光照到褪了色的板壁上,板壁上的漆已经掉了几块。他望着那旧桌子,在这上面他已经吃过十多年饭了,孩子望着壁上的大影子。翠娟端了菜出来,瞧见孩子在瞧影子,就说:“阿炳,别瞧影子,回头半晚上又拉尿。”
孩子瞧见了妈,就从爹那儿挣扎了出来,跟着妈跑到里边,捧着只小饭碗出来,爬在桌边上跪着,嗯嗯的闹。孩子吃了进去又吐出来,吐了出来再吃进去,还箝菜给爹吃,一送送到他鼻子那儿,吃了半碗就不吃了,跪在凳上瞧爹和妈吃饭。
吃了饭,翠娟去收拾碗筷,他就坐着抽烟,一面哄孩子睡到床上去。孩子睁大着眼不想睡,尽和他闹,把被窝全跌开了,乐得眼泪直淌。他吓他,说老虎精在门外等着呢,再不睡就要来吃人了。他索性要他讲起老虎精的故事来啦。他给他缠得没法,就叫翠娟。
“你瞧,宝贝不肯睡。”
翠娟在里边儿洗碗,洗盘子。收拾完了便走出来:“宝贝,还不睡?”
坐在床沿上,拍着他,嘴里哼着:“妈妈疼宝贝……宝贝睡啦宝贝睡——爹爹疼宝贝……”
孩午慢慢儿的不作声了,翠娟替他把被窝扯扯好,轻轻的站了起来。踮着脚走到桌子边坐了,两口儿谈谈白菜的价钱,厂里的新闻,和胡同里那一家生了儿子,谁和谁斗了嘴。
不一会儿,外面全静下啦。马路上只听得电车叮叮地驶了过去。猛的汽车喇叭呜的嚷了声儿,接着便是督督地敲着竹筒卖馄饨的来咧。看了看手表,是九点多了,马上就打起呵欠来,想睡了。
“睡吧。”
翠娟笑了笑,去叠被窝,他就去把门关上,喝了口茶,又打个呵欠,就躺到床上。一翻身,把胳膊搁到翠娟胸脯儿上,翠娟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他笑着,一会儿他便睡熟了。
二
第二天醒来,匆匆地洗了脸,在睡着的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就往门外跑。街上站岗的巡捕还没来,冷清清的没一辆汽车,只有拉车的揉着眼,拉着空车在懒懒地走,穿红马夹的清道夫却已经在那儿扫马路了,一群群穿蓝大褂的,手里拿着团姿饭站在电车站在那儿等车。
坐在拖车里,打哈欠的人,打盹的人,揉着眼的人他全没瞧见,他只想着他的掉了漆的板壁,没虎牙的孩子和翠娟。望着窗外,街上慢慢儿地热闹了起来。还是时候不早了呢?还是车从冷静的地方儿驶到热闹的地方儿来了呢?他全不管。他有一个家,一个媳妇和一个孩子!
进了机器间他不敢再想了。他留神着那大轮子,他瞧见过许多人给它的牙齿咬断了腿,咬断了胳膊,咬断了脖子的。他不能叫它沾到他的身子。要是他给它咬断了什么的话?——他不会忘记他有一个孩子和一个媳妇,可是真的他断了一条胳膊呢?大轮子隆隆地闹着,雪亮的牙齿露着,望着他。他瞧见它喀的一声儿,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边……他喘了口气,不能住下想。断了条胳膊的人是怎么的?不能做工,不能赚钱,可是肚子还是要吃饭的,孩子还是要生下来的,房钱还是要出的,天还是要下雪的——
“要是有这么一天给大轮子咬断了什么呢!”——见到大轮子就这么地想着,跑到家里,见到那掉了漆的墙,见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会这么地想起了的。想着想着,往后自家儿也慢慢儿的相信总有一天会闹出什么来了。老梦着自家儿断了条腿,成天的傻在家里,梦着媳妇跟他哭着闹,梦着孩子饿坏了,死啦,梦着……梦着许多事。在梦里他也知道是梦,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马上醒回来,一醒回来又心寒。可是心寒有吗用呢?他是成天的和大轮子在一块儿混的。
吃了晚饭,他们坐着说话,他尽瞧着翠娟。
“要是我给机器轧坏了,不能养家了,那你怎么办?”
“别放屁!开口就没好话,哪有的事——”
“譬如有这么一回事。”
“没有的事!”
“我是说譬如有这回事——说说不相干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么来似的。
“譬如吗?”停了一会儿。“那你说我该怎么呢?”
“你说呀!我要问你怎么办。”
“我吗?我还有怎么呢?去帮人,去做工来养活你们。”
他不作声,想。过了回儿说:“真的吗?”
“难道骗你?”
他不说话,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么,你说怎么呢?”
“我说,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饭去。”
“为什么说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吗?”
“你受不了艰穷。”
“屁!别再瞎说八道,我不爱听。”
他不说话,又笑了笑,摇了摇头。
晚上他睡不着。他瞧见自家儿撑着拐杖,抱着孩子,从这条街拐到那条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着:“宝贝睡啦宝贝睡……妈妈疼宝贝——”轻轻儿的拍着他,不一会儿娘儿俩都没声了。
他瞧见自家儿撑着拐杖,抱着孩子,从这条街拐到那条街。他听见孩子哭。他瞧见孩子死在他怀里。他瞧见自家儿坐在街沿上,捧着脑袋揪头发,拐杖靠在墙上。
猛的,他醒了回来。天亮,他笑自家儿:“怯什么呀?”
他天天壮着胆笑自家儿:“怯什么呀?”逗着孩子过日子,日子很快的过去了。
是六月,闷热得厉害。晚上没好好的睡,叫蚊子咬很了,有点儿头昏脑涨的。他瞧着大轮子一动,那雪亮的钢刀,喀的砍下来,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砖切成两半。皮带隆隆的在半空中转,要转出火来似的,他瞧见一个金苍蝇尽在眼前飞。拿袖子抹抹汗。他听见许多许多的苍蝇在他脑袋里边直闹。眼前一阵花。身子往前一冲,瞧见那把刀直砍下来,他叫了一声儿,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饭去。”便醒了回来,有人哭,那是翠娟,红肿着眼皮儿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么?还没死呢!”
“全是你平日里胡说八道,现在可应了。”
“你怎么跑来了?孩子扔在家里没人管!”
“你睡了两天,不会说话。你说,怎不急死我!”
“我说,你怎么跑来了,把孩子扔在家里——”
“我说呀,你怎么一下子会把胳膊伸到那里边去了?”
“真累赘,你怎么专跟我抢说话,不回我的话呀?我问你,孩子交给谁管着。”
“大姑在家里管着他。”
“姊姊吗?”
“对,姑丈和大伯伯上厂里要钱去了,这里医院要钱呢。”
“家里零用还有吧,我记得还有二十多块钱在那儿。”
她低下了脑袋去抹泪。
“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再说吧,还有一条胳膊咧。”
他望着她,心里想:“我抱着孩子要饭去吧。”一面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没话说,尽抹泪,一条手帕全湿了。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儿的西乐队,饽饽铺子的铁构敲在锅沿上的声音……老虎灶里的那个胖子还是把铜钩子竖在灶上站在那儿吧!接着便是那条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斗大的财字……他是躺在这儿,右胳膊剩了半段,从胳膊肘那儿齐齐地切断了,像砖那么平,那么光滑。
第二天,姊姊,哥,和姊夫全来了。他们先问我怎么会闹出那么的事来的,往后又讲孩子在家里要爹,他们给缠得没法,又讲到昨儿上厂里去要钱的事,说好容易才见着厂长,求了半天,才承他赏了五十元钱,说厂里没这规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谨,他份外赏的,还叫工头给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给翠娟了。
“往后怎么过呢?”
听了这话,他闭着嘴望他们。他们全叫他瞧得把脑袋移了开去。他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活总是要过的。”过了回儿又说:“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里养去,医院里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紧,钱是有限的,我们总能替你想法。”
“不,现在是一个铜子要当一个铜子用了。”
在医院里住了两个礼拜。头几天翠娟天天来,坐在一旁抹泪,一条手帕全湿了才回去。往后倒也不哭了,只跟他谈谈孩子,谈谈以后的日子。她也从不说起钱,可是他从她的话里边听得出钱是快完了。那天她走进来时,还喘着气,满头的细汗珠子,脊梁盖儿全湿啦。
“怎么热得这个模样儿?”
“好远的路呢!”
“走来的吗?”
“不——是的,我嫌电车里挤得闷,又没多少路,反正没事,所以就走来了。”
“别哄我,是钱不够了,是不是?”
她不说话。
“是不是?”
猛的两颗泪珠掉下来啦,拿手帕掩着鼻子点了点头。
“还剩多少?”
“十五,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厂里拿来的五十元钱呢?全用在医院里了吗?”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么啦?你用了吗?”
“大伯伯骗你的,怕你着急,厂里只争到三十元,这里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来的。我们的二十多,我没让他们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
“可是你伤口还没全好哪。”
“还是搬回去吧。”
他催着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来接他,坐了黄包车回去。他走过那家绸缎铺子,那家饽饽铺子,胡同还是和从前一样。走到胡同里边,邻舍们全望着他,望着他那条断了的胳膊。门那儿翠娟抱着孩子在那儿等着。孩子伸着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过来,才觉得自家儿是真的少了一条胳膊了。亲着孩子的脸,走到屋子里边,还是那掉了漆的墙壁,什么都没动,只是地板脏了些,天花板那儿挂着蛛网。他懂得翠娟没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挣下地来,睁大着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着自家儿的胳膊给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脑门下长满了痱子。只要孩子在,就是断了条胳膊还是要活下去的!这时候有些人跑进来问候他,他向他们道了谢。等他们走了,身子也觉得有点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时候儿,还跟他说:“你要钱用,尽管跟我要。”他只想等伤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厂里去看看。他还是可以做工的,只是不能再像别人那么又快又好罢咧。翠娟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真瘦狠咧。”
“拿面镜子我照一下。”
镜子里是一张长满了胡髭的瘦脸,他不认识了。扔了镜子——“我还是要活下去的!”
“现在我可真得去帮人了。”
“真的吗?”
“要不然,怎么着呢?咱们又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钱的,咱们不能牵累他们。”
“真的吗?”
“你等着瞧。”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瞧见自家儿用一条胳膊抱着孩子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
三
每天在家里,总是算计着往后怎么过活。他可以到厂里去瞧一下,工是还可以做,厂里也许还要他。就是厂里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卖糖果,卖报纸。翠娟出去帮人也赚得几个钱一月。可是孩子啊!孩子不能让翠娟走的。法子总不会没有,只要身子复了元就行咧。
过了几天,饭比从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姊夫那儿去走了一遭,谢了他们,托他们瞧瞧有什么事做没有。回到家里,媳妇笑着跟他商量。
“我真的帮人去了,你说可好?”
“真的吗?”
“自然真的,有个小姊妹在西摩路王公馆里做房里的,荐我到那边儿去,你说怎么着?”
“也好。”
“六元钱一月,服侍他们的二少爷,带着洗衣服,旁的就没什么事……”
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儿。他没听,望着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听见过许多人说,娘儿一到公馆里去做,就不愿意再回家受穷。也瞧见过他伙伴的媳妇帮了半年人就跟着那家的汽车夫跑了。有一个朋友的媳妇也在大公馆帮人,他要她回来,天天跑去跟她闹,末了,叫她的主人给撵了出来。那么的事多极了,他听见过许多,他也瞧见过。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帮人吗?”
“你怎么啦!人家高高兴兴地跟你讲……”
“不怎么。”
“你这人变了,掉了条胳膊,怎么弄得成天的丧魂落魄的,跟你讲话也不听见。”
“阿炳怎么呢,你去帮人?”
“有什么‘怎么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你在家里不能照顾他不成?”
“他离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说怎么着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赚钱。”
他又望着孩子。
“说呀!你怎么啦,人家跟你说话,老不存心听。”
“唔?”
“你说怎么着?”
“也好,哪天去呢?”
“哪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壮些才去。”
“等几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