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洗了澡,就手儿把衣服也洗净搓干了,搁在窗外。张老婆儿又进来了,我知道她管累赘,逃了出来。张老头儿正坐在河沿子那儿吹嘴,我捡一块小石子往他秃脑袋上扔。他呀了一声儿回过头来一瞧是我,就笑开啦。笑得多得味儿!“扔大叔的脑袋,淘气!孩子,这一石子倒打得有准儿!”
“我的一手儿枪打得还要有准儿呢!他妈的,多咱找几个有钱的娘儿们当靶子。”
“好小子,你是说当那个靶子,还是说当这个靶子?哈哈!”这老家伙又喝的楞子眼了。“你这小子当保镖的倒合适。”
“你大叔提拔我才行哪。要不然,我就老把你这脑袋当靶子。”
他一听叫他大叔,就是一盅。“成!你大叔给你荐个生意比打死个人还不费力呢!多咱我荐你到刘公馆去当保镖的——啊,想起来了,刘公馆那个五姨太太顶爱结实的小伙子……”他又吹开了。
那天真热!要住在屋子里边儿,人就算是蒸笼里边儿的饽饽哩,河沿子那儿有风吹着凉快。张老头儿吃了饭再谈一会儿才走,我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去,抽着烟坐在铁栏栅上面说闲话儿。坐到十二点多,风吹着脊梁盖儿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索性躺在水门汀上睡了。我正睡得香甜,朦朦糊糊的像到了家,妈在哭,抽抽噎噎怪伤心的。哭声越来越清楚,咚的一声,我一睁眼,大月亮正和高烟囱贴了个好烧饼,一个巡警站在桥下打盹儿,原来做了个梦。他妈的半夜三更鬼哭!脑袋一沉,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杀人,可没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那儿还像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平了,胳膊像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啊!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胀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冬天可又是要咱们拉车的性命的时候儿,我先以为冬天成天的跑不会受冷,至不济也比热天强。他妈的,咱们拉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是舒泰的。北风直吹着脸,冷且别说它,坐车的爱把篷扯上来,顺着风儿还好,逆着风儿,那腿上的青筋全得绷在皮肉上面,小疙瘩似的。上桥可真得拼命哪!风儿刮得呼呼的打唿哨,店铺的招牌也给吹得打架,吹飞顶帽子像吹灰,可是咱们得兜着一篷风往桥上拉,身子差一丁点贴着地,那车轮子还像生了根。一不留神把风咽了口下去,像是吞了把刀子,从嗓子到肠子给一劈两半。下雪片儿,咱们的命一半算是在阎王老子手里!下小雪也不好受,夹着雨丝儿直往脖子里钻,碰着皮肉就热化成条小河,顺着脊梁往下流。下大雪吗,你得把车轮子在那儿划上两条沟,一步儿刻两朵花才拉得动。就算是响晴的蓝天吧,道儿上一溜儿冰,一步一个毛儿跟头,不摔死,也折腿。可是咱们还得拉——不拉活不了呀!咱们的活儿就像举千斤石卖钱,放下活不了,不放下多咱总得给压扁,今儿说不了明儿的事!我拉了两年车,穷人的苦我全尝遍了,老天爷又叫我瞧瞧富人的活儿啦。张老头儿跑来说道:“孩子,快给大叔叩头。可不是?我早就说荐个人不费什么力!刘老爷上礼拜接着收到四封信要五十万,急着雇保镖。我给你说了,一说就成!你瞧,大叔没吹嘴不是?明儿别去拉车,大叔来带你去。孩子!哈哈,大叔没吹嘴不是?”他说着又乐开了。我一把扯着他到同福园去。
第二天我扎紧了裤脚,穿了对襟短褂儿,心里想着刘老爷不知是怎么个英雄好汉,会有这么多家产。吃了饭张老头儿来了,我把裤脚再扎一扎,才跟他走。刘公馆在静安寺路,离大华饭店不远儿。他妈的,可真是大模大样的大公馆,那铁门就有城门那么高,那么大。张老头儿一进门就谈开啦,他指着那个营门的巡警跟我说:“这是韩大哥。”我一听他的口音是老乡,咱们就谈上了,号房先去回了管家的,才带着我进去。里边是一大片草地,那边儿还有条河,再望过去是密密的一片树林,后边有座假山,左手那边是座小洋房,只瞧得见半个红屋顶,这边是座大洋房。这模样儿要没了那两座屋子,倒像咱们家那儿山根。我走进一看那屋子前面四支大柱子,还有那一人高的阔阶沿,云堆的似的,他妈的,张老头儿没吹,站在上面像在冰上面溜,真是大理石的!左拐右弯的到了管家的那儿,管家的带了我去见老爷。他妈的,真麻烦!他叫我站在门外,先进去了,再出来叫我进去。真是王宫哪!地上铺着一寸多厚的毡子,践在上面像踩棉花。屋子里边放着的,除了桌子,椅子我一件也认不得。那个老爷穿着黑西装,大概有五十左右,光脑门,脑沟稀稀拉拉的有几根发,梳得挺光滑的,那脑袋吗,说句笑话儿,是汽油灯,大肚皮,大鼻子,大嘴,大眼儿,大咧咧的塑在那儿,抽雪茄烟,我可瞧不出他哪一根骨头比我贵。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还问我许多活,跟管家的点一点脑袋,管家的带我出来了。
到了号房,张老头儿伴着我到处去瞧瞧。车棚里一顺儿大的小的放着五辆汽车,我瞧着就吓了一跳。穿过树林,是座园子,远远儿的有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在那儿。那个姑娘穿着件袍儿不像袍儿,褂儿不像褂儿的绒衣服,上面露着胸脯儿,下面磕膝盖儿,胳膊却藏在紧袖子里,手也藏在白手套里,穿着菲薄的丝袜子,可又连脚背带小腿扎着裹腿似的套子。头发像夜叉,眉毛是两条线,中国人不能算,洋鬼子又没黄头发。张老头儿忙跑上去陪笑道:“小姐少爷回来了?这小子是我荐来的保镖,今天才来,我带他来瞧瞧,”他说着跟我挤挤眼。他是叫我上去招呼一声,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不愿意赶着有钱的拍!咱小狮子是哪种人?瞧着那个小子的模样儿我就不高兴,脸擦得和姑娘一样白,发儿像镜子,怯生生的身子——兔儿爷似的,他妈的!他们只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咱们兜了个圈子也就回来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号房里,铺盖卷儿也是现成的。
除了我,还有个保镖的,是湖南人,叫彭祖勋,倒也是条汉子,咱们两个,替换着跟主子出去。我还记得是第三天,我跟着五姨太太出去了一遭儿回来。才算雇定了。那五姨太太吗,是个娼妇模样儿的小媳妇子,那脸瓜子望上去红黄蓝白黑都全,领子挺高挺硬,脖子不能转,脑袋也不能随意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五岁,却嫁个秃脑袋的——古话儿说嫦娥爱少年,现在可是嫦娥爱财神爷!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妈的!那天我跟着她从先施公司回来,离家还有半里来地儿,轧斯林完了。五姨太太想坐黄包车回去。我说:“别!我来把车推回家。”
“你独自个儿推得动吗?”那小娼妇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开车的也说还多叫几个人,我喝一声儿:“别!”收紧裤带,两条胳膊推住车,让他们上了车,我浑身一攒劲,两条腿往地上一点,腰板一挺,全身粗筋和栗子肉都蹦了起来,拍的一来,胸前的扣儿涨飞了两颗,一抬腿往前迈了一步,那车可动啦。一动就不费力了!我一路吆喝着,推着飞跑,来往的人都站住了瞧,跟了一伙儿瞧热闹的,还有人扯长怪嗓子叫好。到了家,我一站直,那小娼妇正在汽车后面那块玻璃里边瞧着我,老乡和两个号房,还有老彭都站在那儿看。老彭喝了声:“好小子!”
“你索性给推到车棚里去吧!”小姐原来刚从学校里回来,也跟在咱们后边儿,我倒没瞧见她。
“这小子两条胳膊简直是铁打的!”五姨太太跳下车来瞧着我。妈的,浪货!
“成!”我真的又想推了,咱老乡笑着说道:“好小子,姑娘跟你说着玩儿的!”
“说着玩儿的?”他妈的,咱小狮子是给你打哈哈的?小姐问我叫什么,我也不理她,回到号房里去了。
“还是弯巴子哪!五姨,咱们跟爹说去,好歹留下这小子。”
这么着,我就在那儿当保镖的了。成天的没什么事做,单跟着主子坐汽车,光是工钱每个月也有五十元。只在第八天傍晚儿出了一遭儿岔子。我把老爷从厂里接回来,才到白利南路,你知道那条路够多冷僻,巡警也没一个,已是上灯的时候儿,路旁只见一株株涂了白漆的树根,猛的窜出来四五个穿短褂儿的想拦车,开车的一急就往前冲,碰的一枪,车轮炸了。车往左一歪,我一机灵,掏出手枪,开了车门,逃了下来,蹲在车轮后面,车前两支灯多亮,我瞧得见他们,他们瞧不见我,我打了一枪,没中。他们往后一躲,嚷了声:“有狗,”呼的回了一枪,打碎了车门上的厚玻璃,碎片儿溅在我的脸上,血淌下来,我也不管,这回我把枪架在胳膊上,瞧准了就是一枪,一个小子往后一扑,别的扶着跑了,嘴里还大声儿的嚷:“好狗!打大爷!”第二天赏了我二百元钱,我拿着钱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个小子的话:“有狗!”他妈的,老子真是狗吗!可是绑票的还没死了这条心,隔了不上一礼拜,五姨太太给绑去了。老彭忘了带枪——是他跟着去的,赤手空拳和人家揪,给打了三枪。五姨太太算出了八万钱赎了回来。那娼妇真不要脸,回来时还打扮的挺花哨的,谁知道她在强盗窝里吃了亏不曾?可是老爷,他情愿出这么多钱的忘八!老彭在医院里跑出来,只剩了一条胳膊,老爷一声儿不言语,给了五十元钱叫走,就算养老彭一辈子,吃一口儿白饭,也花不了他多少钱,他却情愿每年十万百万的让姨太太花,不愿养个男儿汉。我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儿!还有那个老太太,我也不知还比张老太婆儿多了些什么,成天在家里坐着,还天天吃人参什么的,三个老妈子服侍她一个。张老太婆儿可还得挤箍着老花眼缝破丁。都是生鼻子眼儿的,就差得这么远!
他们和咱们穷人真是两样的,心眼儿也不同。咱们成天忙吃的穿的,他们可活得不耐烦了,没正经的干,成天的忙着闹新鲜玩意儿还忙不过来。看电影哪,拍照哪,上大华饭店哪,交朋友哪,开会哪,听书哪——玩意儿多着哪。那小姐吗,她一张脸一个身子就够忙。脸上的一颗痣我就弄不清楚,天天搬场,今儿在鼻子旁,明儿到下巴去了,后儿又跑到酒涡儿里边儿去了,一会儿,嘴犄角那儿又多了一颗了。衣服真多,一会儿穿这件,一会儿穿那件,那式样全是千奇百怪的,张老头儿真的没扯牛,有一次她上大华饭店去,真的穿了双银的高跟儿皮鞋。老乡说她的袜子全得二十五元一双呢。咱们拉车的得拉十天哪!少爷也是这么的,今儿长褂儿,明儿西装——还做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