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纷乱地投射过来的,坚决的主张前面,潘鹤龄先生怔住了。他听到他的自信,他的思想,他对于文学的理解,全部崩溃下来的声音。愕然地望着那些在谈论到他的别的作品的人们的脸,他吞了铁钉似地想着:(是他们的理解错误呢?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我从没想到过的主题?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和我自己所知道的我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思想?同样的东西,在每个人眼里便变成了一千种,一万种全不相同的东西。我要说的话,他们全没听到,他们听到的却全不是我要说的话。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我的技巧的失败!那又为什么我的作品能使许多人感动,能使许多人叹息?而他们还那么坚决地相信着他们各人对我的误解!人和人中间的了解难道是不可能的吗?我是生存在这世界上面,生存在这社会里面,我的作品被许多人读着,被许多人赞美着,使许多人流泪,而他们流泪并不是为了我要叫他们流泪的思想,地方,和句子,却是在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叫他们流泪的地方。我旁边有许多人,数不清的人,我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同地笑,和他们一同地叹息,可是他们却不懂我的话,我也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为了他们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我又为我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他们叹息他们的,我叹息我的,而那些人又赞美着我的话,爱好看我的笑,甚至为我的叹息所感动——多么可笑的事啊!)
看着那些在严肃地讨论着的他们的脸,他嘻嘻地笑了起来。
“怎么那么好笑?”黎尊先生问。
“想到了一个很有趣味的笑话,就笑了出来。”望着一时静默下来的他们说了那个笑话:“从前有一对夫妻,穷得厉害,简直连一天三顿饭也没有把握。那天晚上,他们夫妻俩商量了半天,想有什么法可以不穷,商量了半天便决定了到西山山腰那儿庙里去求菩萨。在菩萨前面很诚恳地叩了三个头的当天晚上,夫妻俩全梦见那尊菩萨跑来跟他们说,明天早上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有三颗珠子,去捡了来,要什么东西,只要把一颗珠子往天上一扔,嘴里说一声要什么,便会从天上掉下来,第二天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果真有三颗珠子,捡了那三颗珠子,夫妻俩便商量着要什么好。男的说要这个,女的说要那个,两个人说着说着争了起来,那男子越争越气,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道:‘要这个!要那个!给你鸡巴!’不料那么说了一声,天上掉下来数不清的鸡巴,堆满了一屋子!”
听着的人们不由全笑得倒在椅背上。
(笑?笑是什么呢?而他们全那么滑稽地笑着!可是谁也不知道笑是什么东西!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谁也不知道谁究竟在笑什么。人是精神地互相隔离了的,寂寞地生活着的!)
潘鹤龄先生一边那么想着,一边也哈哈地大声儿的笑着说下去道:“那女的白了男的一眼,怪他不该那么粗鲁,随随便便的掉了一颗宝珠,还弄了一屋子鸡巴,想了一想就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说:‘去你的,鸡巴!’她想还有一颗珠子可以留下来要钱的。那么一来,果真一屋子的鸡巴全没了,心里正在爽朗起来,忽然她的丈夫杀猪似的嚷了起来道:‘怎么好,我的也没了!’没有办法,只得用最后一颗珠子把丈夫的鸡巴要了回来,还是安分守己的做人。”
笑声要爆破了屋顶飞出去似的,
讲完了笑话,嘻嘻地笑着的潘鹤龄先生坐在那儿静静地想:(人真是那么古怪,那么的可笑的动物。他们说话,他们笑,他们叫我老潘,他们知道我是潘鹤龄,他们是我的朋友,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精神地我是个陌生人。寂寞啊!海洋深的寂寞啊!说文学是沟通灵魂的工具,可是从小说里边认识了的,我的灵魂是怎样的灵魂哪。要是琉璃子能读中文写的东西就好了。她是我的影子,她是我的妹子,她是忠实于我的!琉璃子啊!琉璃子啊!)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笑得椅子往后边倾斜的金仲年先生旁边,把他的椅脚踹了一脚。
金仲年先生叉巴着胳膊腿,大声地叫着倒了下去,他便一个最无聊的人,一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么地想着。
四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痛楚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胳时靠到膝盖上面,身子往前扑着,潘鹤龄先生坐在黑暗里,解不出方程式似的想把他的脑神经一条条地抽出来。
一生到地上,他就明白人是有两条腿,有嘴,有眼,有耳朵鼻子的动物。到十六岁,他明白人生,就是吃饭,睡觉,娶老婆,生儿子,或是做些不朽的事业,因此便把自己献给了Nuse。到二十岁,他读了许多书,他知道超人哲学,悲观主义,佛法,唯物史观,中庸之道,他知道政治是政治,蚊子是蚊子,什么是什么。可是,今天他忽然什么也不明白起来,他不明白人是什么,人生是什么,蚊子是什么。
(批评家和作者的话是靠不住的,可是读者呢?读者就是靠得住的吗?读者比批评家和作者还靠不住啊!他们称颂着我的作品的最坏的部分,模仿着我的最拙劣的地方,而把一切好处全忽略了过去。他们盲目地叹息着:“你的作品感动我了。读第一遍,它们叫我流泪,第二遍,它们叫我叹息,第三遍,它们叫我沉思。”可是问一问他们吧,究竟什么东西叫他们流泪,叫他们叹息,叫他们沉思呢?他们会说:“你书里那个可怜的舞女的命运。”或者说:“你书里那些优美的感伤的句子!”甚至有人会说:“为了你的名字,”那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世纪,会有人真的懂得什么是什么吧?可是我们所理解的《浮士德》,《神曲》,希腊的悲剧,Hamlet,也和前几代的人所理解的一样不成?也和那些原作者要我们理解的一样不成?文学作品是可以被人们理解的吗?人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吗?我们所看到的理解只是一仲以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以后所得到的批评。那是为什么?那是理解吗?人们为什么有权利拿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叫人家不拿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我的思想?有什么权利可以要求人家理解我的思想?人是可以自由地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吗?自由这东西真的是有的吗?为什么我不能自由地做一件事,自由地要求我的私生活?许多小报把我的私生活记了出来,还把他们的道德津来责备我,他们只知道责备我的行为,而不能理解我的内心,而且是用他们的道德律。而且是那么地夸大了的啊!他们有什么权利那么地做呢?谁允许他们那么地做呢?我又有什么权利不准他们那么做呢?我顺从了他们的道德律,顺从了他们的习惯抽一支烟,抽得比他们更是他们的,他们就夸赞我伟大,就崇拜我,赞美我,只要违反他们的道德律,违反了他们的习惯,就是一眨眼也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攻击,非要把我放在脚下践得枯叶那么扁不成。那又是为什么?我顺从他们的习惯抽烟,他们赞美我,并不是赞美抽烟得好,而是赞美我顺从他们的习惯。他们要求我顺从他们,甚至于强迫我;他们给我一个圈子,叫我站在圈子里边,永远不准跑出来,一跑出来就骂我是社会的叛徒,就拒绝我的生存。我为什么要站在他们的圈子里边呢?不站在里边又站在哪儿呢!)
“站在哪儿呢?站在哪儿呢?”
抬起脑袋来:在黑暗里边,桌上有着黑色的笔,黑色的墨水壶,黑色的书,黑色的石膏像,壁上有着黑色的壁纸,黑色的画,黑色的毡帽,房间里有着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色的橱,黑色的沙发,钟的走声也是黑色的,古龙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烟卷上的烟也是黑色的,空气也是黑色的,窗外还有个黑色的夜空。
全身的毛孔觉到霉天那么的压迫感,把腿移了一移,透不过气来似的再接下去想:(站到哪儿去呢?哪儿都是寂寞的!人在母亲的胎里就是个孤独的胎儿,生到陌生的社会上来,他会受崇拜,受责备,受放逐,可是始终是孤独的,就是葬在棺材里边的遗骨也是孤独的;就是遗下来的思想,情绪,直到宇宙消灭的时候也还是孤独的啊!绝对的人和人中间的了解是不可能的事,纵然有友谊,有恋——恋也只有相对的了解。人类的心真是宇宙的秘密,宇宙的谜呢。没有互相了解的人,只有本质地互相类似的人……琉璃子!互相类似的人中间有恋……琉璃子!琉璃子啊!没有琉璃子,我会枯死在这寂寞的,人的沙漠里吧?琉璃子,琉璃子,盛开在沙漠里的蔷薇的琉璃子,簪着辽远的愁思和恋情的琉璃子,靠在我肩头的时候有着蔚蓝的心脏的琉璃子……)
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只要不寂寞,还是到东京去做一个流浪者吧。”
五
穿着Pyiama的琉璃子正卸了锦缎的鞋子预备躺到床上去,瞧见蓬散着头发跑了进来的,憔悴的潘鹤龄先生,不由吓了一跳。
“什么事呢?”
“琉璃子!”跪到她脚下,抱着她的腿,抬起脑袋来望着她,她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而在这寒冷和忧郁里边有一些温煦,一些朴实的香味。
“什么事呀?”
琉璃子暗地里担忧着,别是他碰到了刚才从她房里跑出去的,那个音乐师,菲津宾人罗柴立,褐色的罗柴立,所以摆着那么憔悴的脸,来跪到她脚下,流一些泪,哀怨地说一些责备她负心的话,而和她决绝了,各走各的路。便抱住了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贴到自己胸前,柔声地问着,一面却偷偷地瞧瞧房里有没有罗柴立遗下的东西,一面在心里:“如果真的他发觉了我的下忠实,预备和我决绝的时候,再在地上躺一回,抱着他的脚,哀求他再饶恕我一次吧。这懦弱的老实人一定会怜悯我的。”那么地思忖着。
“让我和你一同到东京去吧,琉璃子!”他觉得在他的脸上有一颗蔚蓝的心,没有偏见的天真的心。
“啊!”叹息了一下,为了放下了心的欢喜,她抱住了他,把花一样的嘴唇温柔地吻着他了。
在酒味的嘴唇里,意外地有了烟味,辛辣的吉士牌的烟味。那烟味电似的刺激着他的记忆,一个印象,一个联想古怪地浮了上来,直觉地,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他看见吹色士风的,那个嘴角老叼着吉士牌的菲律宾人站在他前面;他看见他邪气地歪戴着毡帽走进这屋子来;他看见琉璃子蛇似的缠到他身上;他嗅到热带人的体臭——这体臭像是琉璃子身上的。于是他推开了她的脸,站了起来道:“琉璃子,你是忠实于我的吧?”
“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
“直到今天?”
她也站了起来,柔弱的花枝似的挂到他脖子上面:“你为什么要那么地问我呢?”
“为什么你的嘴里有着吉士牌的烟味呢?”
她的眼珠子狡猾地溜了一下道:“许是你的错觉吧!”
“真的吗?”
“真的。”
“不会骗我吧?”
她微笑着点了点脑袋,又把嘴唇贴了上去。
“如果是骗我,还是把真事说给我听吧,我可以原谅你的。对于我,欺骗是比不忠实更不能忍受的啊,琉璃子!”
“我不会欺骗你的。”
忽然他觉得在他后边儿那只圆桌上面有只烟盒,便推开了她回过身去,却见那桌子上真的有一只半开着的,皮制的烟盒,盛着十多根吉士牌。谁在他心里拔了颗牙齿似的苦痛着。
(偎在我胸前的琉璃子也一样偎在别人的胸前。她对我说:“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也对别人说:“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她在我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在别人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她在我的肩头,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别人的肩头,也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是属于我的,可是也属于别人,属于二个人,三个人,几十个,几百个,几千几万个人,不,是属于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琉璃子,我的憧憬,我的希望,我的活力的琉璃子,不是我的,而是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
他愤怒地喊了出来:“琉璃子!”
琉璃子垂倒了脑袋,要流下泪来的样子。
“他是谁?”
“褐色的罗柴立。”
“无耻地做了菲律宾人的情妇吗?”
“……”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你不爱我吗?你对我说的话全是假的吗?你的……你的……全是欺骗吗?”手指啮着她的肩头,要把她的脑袋摇下来似的摇着。
她只是悄悄地流着泪。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说!”咬着自己的牙。
“我是深深地爱着你的,如果你不能原谅我,那么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可怜地,闭上了眼珠子倒在他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
“再不相信,还有什么法子呢?请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脏拿出来瞧一瞧吧!”
“那么,他呢?那个菲律宾人,那个亡国奴呢?你爱着我也爱着他吗?”
“你能原谅我吗?”捧着他的脑袋望着他。
“淫妇!贱价的狗!不要脸的!吻着我也一样吻着别人!和我一同地睡在这张床上,说着要消融我的心的,温柔的话,就在这张床上,你又在别人的耳朵旁边说着‘拥抱我吧’的话!畜生!淫贱的畜生!”
“原谅我啊!原谅我啊!”
他不作声。
过了一回,他叹息了一下,把她放在床上:
“如果你肯讲真话,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呢?现代人的血液里边,不会有多少原始人的嫉妒的血轮的遗留的。可是,对于我,欺骗是比失节更不可忍耐啊,琉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