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军服的,一下巴胡髭的人走了进来,后边儿跟着医官,黎姑娘起来让坐,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她好像一下子就飞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望着她,想拉住她。可是那胡髭笑着。猛的醒了回来——
“×××!你吗!胡髭还是那么怕人啊!啊!”
那张脸比从前胖了些,人也胖了些,胡髭越发多了。
“哈哈!想不到我会来的吧?前几天实在忙,抽不出身子来望你。许多地方怠慢你了,还望原谅。”
“这话怎么说呀?还要我原谅咧!正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你坐。要没你,怕早就没活的了。黎姑娘又……”
一阵快要失去心脏的感觉猛的兜了上来。
“真想不到你今儿怎么会来的。早饭用过了吗?”
“用过了,空闲君,我也替你欢喜,今天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天猛的塌了下来,人是尽往下沉,不知道沉到多深。回去!不是回到家里去,是回到军部里去!
“真的。下班车就走。”看了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离城里车站倒有一段路,反正你没什么行李,我们马上走吗,到车上谈去,可好?”
“有什么不好?你倒老是那么爽直的,一点没变。黎姑娘呢?”
“黎姑娘不知哪去了,我替你说一声吧。”那医官说。
“你替我说一声!”
“怎样?有点儿舍不了吗?”胡髭上面扮了张鬼脸。
“也好,你说我多谢她。大夫,一月来多费你的神,多谢了。”
“去吧?”
“去吧!”
走了出去,那张床,那床巾,那窗纱……啊,那些亲切的老友!在这儿,在那儿,黎姑娘坐过的,站过的。在那屋子里,淡淡的香气还氤氲着。可是,现在他走了!走到园子里,却见黎姑娘正坐在那儿怔着望天。
“黎姑娘!”
“去了吗?”走了过来,像要告诉他什么似的。
“有什么话吗?”
“没什么。”好久又说了一句;“去了吗?”
他想说些话,可是说不出来,连谢谢也没说!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只鞠了个躬。
“再会吧!”
她没说话,望着他走到门口,坐上车。
车开了,他瞧见她跑出来,跑到门口站着,小啦!瞧不见啦!掉了什么似的脸上阴沉了起来。人像浮在空中,没着落地。在车里,他笑着和×师长谈同学时的琐事。谈了许多,可是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
坐在火车上,铁轨在下面吱吱地哼唧着。窗外广大的田野,拿着绿旗的铁路工人,站在轨道旁瞧火车的庄稼人,茅屋……越走越远了,无锡给扔在后边儿了!只是一个心儿的想着黎姑娘,脑门上被吻过的地方儿像擦了油那么的保留着一种甜蜜的记忆,可是这许多全成了过去的事啦。
×师长就坐在他对面,见了他不知怎么的却有一种惭愧的心情。天哪!伤是好了,日子是过得很快的。黎姑娘啊!风景慢慢儿地糊涂了起来,胡髭缠到一块儿,像从给雨沾湿了的玻璃里望出去似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空闲君!”那只大手伸了过来。
“老×!我惭愧!”便抓紧了那只手。
空虚的!空虚的!世界小了下来。往哪儿去呢?哪儿去呢?世界小得容不下身了。只有一朵友谊的火在前面!×师长是在瞧着他。
又到北四川路来了。心跳着。司令部门口的哨兵见了他便眨着恶意的眼,也不敬礼。草地上一大队的兵士芷在那儿休息着,却不见一个他的部下。全死了吗?枪架在草地上。他憎恶这些辉煌的制服,发亮的枪。一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啊。谁都像在瞧着他似的,都像在说:“呔!还有脸回来!”
他往楼上跑。碰到的人都冷冷地向他招呼:
“回来了吗?”
可是他看得出他们的脸,他们整个儿的身子,他们的举动,全是:“呔!也有脸回来!”
天皇赐的勋章给摘下来了,欢迎吗?群众把花抛在他身上吗?播音吗?日活映画会社请他做主角吗?哄!一下都完了。这儿没有同情,没有友谊,没爱,有的只是冷笑。
推开门进去,白川见了他便:
“你回来了吗?”
许多从前的同伴也在那儿,他向他们问好,他们却走了开去。桌子,椅子,桌上的笔,纸,空气,每一个原子都在冷笑。
“我们以为你死了!”
“我受了重伤。”
“所以就让支那人捉了去,住了一个月吗?”
“可是……”
“可是武士道的精神你也知道的,为什么你被俘获时不自杀?”
“可是……”
“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应该尊重的。下星期有船,你到东京跟军部讲去吧。”
“可是……”
“可是,空闲君,你辛苦了,去歇着吧。”
瞧瞧别人,全摆着一副“瞧我干吗”的脸,抽着烟,冷笑着,在屋子里踱着,只得走了出去。
走到自家儿的屋子里。屋子是太高了,太大了,太大了!渴望着生胡髭的脸,那么的友情啊,我不能辜负他的。我要告诉白川,告诉他们,这战争是不对的。我可以死。可以坐押,我是对的。他们可以把我押回国去,可是回到国里,我便要对大伙儿说,说那许多战死的年轻人,说那残酷的命令,说那没意义的武士道……可是我真的能活着回国里去吗?也许军部里会把我枪毙的。是的,一定要把我枪毙的。我还只二十八岁呢!我有力气,我有强壮的身子,我还可以上前线去的!去打吗?辜负了×师长咧。活着也许还有机会报答他呢?给军部枪毙了白死的。再去请求白川一次吧。
又站到写字桌前面了。
“什么事?”
“请你别送我回去吧!”
“为什么?”
“送回去是坐牢,枪毙哪!”
“你也知道的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还有个年轻的妻和六岁的孩子呢!”
“她们早就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在庙行战死了。”
“可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猛的往下淌。
“不要脸的!”
大声儿的喊了起来:“可是我有个年轻的妻六岁的孩子哪!我只二十八岁,我还年轻,我有强壮的好身子,我有力气,我还可以上前线去,我还可以打的!”两个卫兵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静了一会儿,便骂了起来:“你!狗子,你这畜生!你知道我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的丈夫吗?你知道我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的父亲吗?”挣扎着,可是末了还是给拉了出去。“我怎么可以回到东京去呢?我不愿意回去啊!不愿意回去啊!”掩着脸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到处都是:“懦夫啊!”那么的冷笑声。
房里的墙壁也那么笑着,床那么笑着,什么都那么笑着。放在床上的武装带像在那儿说道:“懦夫也配带军刀吗?”
我真的是懦夫吗?谁曾像我那么地苦战过两天呢?骂我懦夫!你们才是畜生呢!这许多人许多年轻人,是你们杀死的!我憎恶你们!憎恶你们!我憎恶战争!我犯了什么罪?要把我押回国去?要把我枪毙?
可是却非常胆怯,怕人家说他懦夫,这是侮辱。每个人都像恶意地望着他,他不愿意让他们那么地望着。饭也叫勤务兵搬进来吃了,话也不敢说。咳嗽了一下,别人便会注意到他似的。
成天地躲在房里,不敢动,不敢走路,像有谁在隔壁听着似的。门外一有脚声,便屏着气听,望着门,是到这屋子里来的吧?×师长?黎姑娘?不会来的啊!一段高兴全没了,就害怕着。别是白川吧?别是来抓我去枪毙的宪兵吧,人糊涂了起来。门像慢慢儿地开了。——可是脚步声,就在门外走了过去,门并没开。叹息了一下,倒在床上。
希望有谁来谈谈,却鬼也没一个。闷坐了两天,差不多疯了。窗外是三月,和快活的人们。到外面逛逛去吧,真受不了。挂上武装带,开了门,冲着他的全像是冷笑的脸,又跑回去。踱了半天,猛的冲了出去,脸望着地,不敢抬起脑袋来,像偷了东西,深怕别人瞧见似的。
“站住。”谁在他后边儿说,大声儿的。
抬起眼来,已经到大门口了。回过脑袋去,只见两个宪兵走了上来。什么事哪,慌张啦。
“空闲少佐,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
“司令的命令。你是受了监视的,后天就要押回国去了。”
“啊!”像受伤那回儿那么的,就像一下子什么都淡了下去,什么都要没了。怔着。
慢慢儿地回到房里。
真的要押回去了,坐牢的日子,哭泣着的妻,失业,饿死……都浮到眼前来啦。“自杀吧”——有谁在屋子里悄悄的说着。猛的他瞧见黎姑娘站在床前,忧郁着,像他回来的那天似的。接着一个胖子,嘴上养了两绺胡须,挂着军刀走了进来。×师长吗?乐得要跳起来了,可是那人只冷冷地向他说道:“武士道的精神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被俘获时不自杀?你是懦夫,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懦夫也该尊重的吧,空闲君。”
是的,是白川!他认识他的!摸着武装带上的手枪跑出去了,跑到白川的办公处里。
“什么事,空闲君?”白川回过身来向着他。
他是白川!不会错的,是白川!可是摸着枪的那只手掉了下去,脑袋也低下来了,眼望着桌子。桌上有一本日历,记起明天是清明了。
“我想明天到庙行去看看我部下战死的地方儿——后天就要回国了,这点儿事总能答应吧?”
“可以的。”
倒在床上:“真是一点勇气也没有的懦夫啊!”也不哭了。
白川派了四个卫兵坐着装机关枪的机器脚踏车跟在他后边儿。路上全是拿花枝的兵士,向江湾走去。支那的江南真可爱。布谷在田里叫。下了车,向从前被围的地方儿,那座毁了的村子还在那儿。站在一条小石桥上,望着脚下的溪水,他认识它们的。
走出了那座村子,是一片原野。这儿没有死尸,没有战壕,到处都是小野花和杨树。不远儿是一座新坟,走近了,只见那墓碑上写的正是:“空闲大队长战死处。”
坐在自家儿坟上,什么也瞧不见了。空闲大队长战死处!自家儿是被称为有出息的,在步兵学校里有优良的成绩,在钢铁的纪律和命令下训练到现在那么个人。要是战死了不更好吗?现在是总有点儿污点了。战争是残酷的,可是军人是不得不打仗的啊!明天就要回国去了,便又瞧见许多轻视的眼珠子,冷笑的脸……
跟来的四个卫兵在村子那儿站住了望他。
军刀碰在地上。照武士道的方法是应该剖腹的。可是他拿出了手枪,对准了脑门。
“不会再有痛苦,再有轻视和冷笑了吧?”
碰!只见四个卫兵跑了过来,像是自家儿的孩子在问妻:“爹,多喒回来哪?”
硬胡髭,眼前全是硬胡髭。像是那天躺在无锡病院里似的。黎姑娘的脸凑了近来,吻着他的脑门。脑门热得难受——更热的是两颗眼泪,从她的眼遮毛那儿直掉到脸上,那是黎姑娘!他懊悔起来啦。不该自杀的,活着就是坐牢也有味啊!
可是那两颗不是眼泪,是他自家的血流到嘴上。
一下子,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