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了家,爱喝白兰地的客人也不见了,爱上电影院的客人也不见了,跟着父亲笑弯了腰的客人也不见了,母亲没有了爱打牌的太太们,我没有了总统命,没有了丈母,没有奶黄色的小房间。
每天吃了晚饭,屋子里没有打牌的客人,没有谈笑的客人,一家人便默默地怀念着那座旧宅,因为这里边埋葬了我的童年的愉快,母亲的大三元,祖母的香堂,和父亲的笑脸。只有一件东西父亲没忘了从旧宅里搬出来,那便是他在我身上的金黄色的梦。抽了饭后的一支烟,便坐着细细地看我的文卷,教我学珠算,替我看临的黄庭经。时常说:“书算是不能少的装饰品,年纪轻的时候,非把这两件东西弄好不可的。”就是在书算上面,我使他失望了。临了一年多黄庭经,写的字还像爬在纸上的蚯蚓,珠算是稍为复杂一点的数目便会把个十百的位置弄错了的。因为我的书算能力的低劣,对我的总统命也怀疑起来。每一次看了我的七歪八倒的字和莫名其妙的得数,一层铅似的忧郁就浮到他脸上。望着我,尽望着我。望了半天,便叹了口气,倒在沙发里边,揪着头发:“好日子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珠子,我知道他的眼珠子里边是一片空白,叫我难受得发抖的空白。
那年冬天,祖母到了她老死的年龄,在一个清寒的十一月的深夜,她闭上了眼睑。她死得很安静,没喘气,也没捏拗,一个睡熟了的老年人似的。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对父亲说的:“耐着心等吧,什么都是命,老天会保佑我们的。”
父亲没说话,也没淌眼泪,只默默地瞧着她。
第二年春天,父亲眼珠子里的忧郁淡下去了,暖暖的春意好像把他的自信力又带了回来,脸上又有了愉快的笑劲儿。那时候我已经住在学校里,每星期六回来总可以看到一些温和的脸,吃一顿快乐的晚饭,虽说没有客人,没有骨牌,没有白兰地,我们也是一样的装满了一屋子笑声。因为父亲正在拉股子,预备组织一个公司。他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和我对坐着,一对天真的孩子似他说着发财以后的后:“发了财,我们先得把旧宅赎回来。”
“我不愿意再住那间奶黄色的小房间了,我要住大一点的。我已经是一个大人咧。”
“快去骗个老婆回来!娶了妻子才让你换间大屋子。”
“这辈子不娶妻子了。”
“胡说,不娶妻子,生了你干吗?本来是要你传宗接代的。”
“可是我的丈母现在全没了。”
“我们发了财,她们又会来的。”
“就是娶妻,我也不愿意请从前上我们家来的客人。”
“那些势利的混蛋,你瞧,他们一个也不来了。”
“我们住在旧宅里的时候,不是天天来的吗?”
“我们住在旧宅里的时候,天天有客人来打牌的。”
“旧宅啊!”
“旧宅啊!”
母亲便睁着幻想的眼珠子望着前面,望着我望不到的东西,望着辽远的旧宅。
“总有一天会把旧宅赎回来的。”
在空旷的憧憬里边,我们过了半个月活泼快乐的日子。我们扔了丑恶的现实,凝视着建筑在白日梦里的好日子。可是,有一天,就像我十六岁时那一天似的,八点钟模样,父亲回来了,和一双白茫茫的眼珠子一同地。没说话,怔着坐了一会儿,便去睡在床上。半晚上,我听到他女人似的哭起来。第二天,就病倒了。那年的暑假,我便在父亲的病榻旁度了过去。
“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我们还住在旧宅里边时,每天总有两桌人吃饭,现在可有一个鬼来瞧瞧我们没有?我病到这步田地,他们何尝不知道!许多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许多还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就是来瞧瞧我的病也不会损了他们什么的。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我们还住在旧宅里边时,害了一点伤风咳嗽就这个给请大夫,那个给买药,忙得屁滚尿流——对待自己的父亲也不会那么孝顺的,我不过穷了一点,不能再天天请他们喝白兰地,看电影,坐汽车,借他们钱用罢咧,已经看见我的影子都怕了。要是想向他们借钱,真不知道要摆下怎样难看的脸子!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喃喃地诉说着,末了便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不是病,这是一种抑郁;在一些抑郁的眼泪里边,父亲一天天地憔悴了。
在床上躺了半年,病才慢慢儿的好起来,害了病以后的父亲有了颓唐的眼珠子,蹒跚的姿态,每天总是沉思地坐在沙发里咳嗽着,看着新闻报本埠附刊,静静地听年华的跫音枯叶似的飘过去。他是在等着我,等我把那座旧宅买回来。是的,他是在耐着心等,等那悠长的四个大学里的学年。可是,在这么个连做走狗的机会都不容易抢到的社会里边,有什么法子能安慰父亲颓唐的暮年呢?
我的骨骼一年年地坚实起来,父亲的骨骼一年年地脆弱下去。到了我每天非刮胡髭不可的今年,每天早上拿到剃刀,想起连刮胡髭的兴致和腕力都没有了的父亲,我是觉得每一根胡髭全是生硬地从自己的心脏上面刮下来的。时常好几个礼拜不回去,我怕,我怕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在——
“喝吧,吃吧,我的血,我的肉啊!”那么地说着。
我是在喝着他的血,吃着他的肉。在他的血肉里边,我加速度地长大起来,他加速度地老了。他的衰颓的咳嗽声老在我耳朵旁边响着,每一口痰都吐在我心脏上面。逃也逃不掉的,随便跑到哪儿,他总在我耳朵旁边咳嗽着,他的抑郁的眼珠子总望着我。
到了星期六,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我总孤独地待在学校里。下午,便独自个儿坐在窗前,望着寂寞的校园,瘖瘖地:“要是在旧宅里的时候,每星期回去可以找到一个愉快的父亲的。”怀念着失去了的旧宅里的童年。“父亲也在怀念着吧?怀念一个旧日的恋人似的怀念着吧!”
六年不见了的旧宅也该比从前苍老得多了,真想再到这屋子里边去看一次,瞧瞧我的老友们,那间奶黄色的小房间,床根那儿的三枚钉,桌子底下墙洞里的小铁箱。接到父亲的信的那星期六下午——是一个晴朗的五月的下午,淡黄的太阳光照得人满心欢喜,父亲的脸色也明朗得多——和父亲一同地去看我们的旧宅,去祝贺俞老伯的进屋吉期。
那条街比从前热闹得多了,我们的屋子的四面也有了许多法国风的建筑物,街旁也有了几家铺子,只是我们的屋子的右边,还是一大片田野,中间那座倾斜的平房还站在那儿,就在腰上多加了一条撑木,粉墙更黝黑了一点。旧宅也苍老了许多,爬在墙上的紫藤已经有了昏花的眼光,那间奶黄的小房间的窗关着,太阳光照在上面,看不出里边窗纱的颜色,外面的百叶窗长了一脸皱纹,伸到围墙外面来的菩提树有了婆娑的姿态。
我们到得很早,客厅里只三个客人,客厅里的陈设和从前差不多,就多了只十二灯的落地无线电收音机。俞老伯不认识我了,从前他是时常到我家来的,搬了家以后,只每年新年里边来一次,今年却连拜年也没来。他见了我,向父亲说:“就是少南吗?这么大了!”
“日子真容易过,在这儿爬着学走路还像是昨天的事,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
“可不是吗,那时候我们年纪轻,差不多天天在这屋子里打牌打一通夜,现在兴致也没了,精力也没了。”
“搬出了这屋子以后的六年,我真老得厉害啊!”父亲叹息了一下,望着窗外的园子不再做声。
俞老伯便回过身来问我在哪儿念书,念的什么科,多咱能毕业,听我说念的文科,他就劝我改理科,说了一大篇中国缺少科学人才的话。
坐了一回,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谈着笑着。俞老伯说过几天公债一定还要跌,他们也说公债还要跌,俞老伯说东,他们连忙说东,说西,也连忙说西。父亲只默默地坐着,他在想六年前的“洋人大笑”,想那些跟着他爱喝白兰地的客人,跟着他爱上电影院的客人,想他的雪茄;想他的沙发。
“去瞧瞧你的屋子。”父亲站了起来,又对我说:“跟我去瞧瞧吧,六年没来了。”
“你们爷儿俩自己去吧,我也不奉陪了,反正你们是熟路。”俞老伯说。
“对了,我们是熟路。”一层青色的忧郁从父亲的明朗的脸色上面掠了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客厅后边楼梯那儿。在楼梯拐弯那儿,父亲忽然回过身子来:“你知道这楼梯一共有几级?”
“五十二级。”
“你倒还记得,这楼梯得拐三个弯,每一个拐弯有十四级。造这屋子是我自己打的图样,所以别的事情不大记得清楚,这屋子里有几粒灰尘我也记得起来的。每一级有两英尺阔,十英寸高,八英尺长,你量一下,一分不会错的。”
说着说着到了楼上,父亲本能地往他房里走去。墙上本来是漆的淡绿色的漆,现在改漆了浅灰的。瞎子似的,他把手摸索着墙壁,艰苦地,一步步的捱进去。他的手哆嗦着,嘴也哆嗦着,低得听不见的话从他的牙齿里边漏出来:“我们的床是放在那边窗前的,床旁边有一只小机,机上放着只烟灰盘,每晚上总躺在床上抽支烟的。机上还有盏绿纱罩着的灯——还在啊,可是换了红纱罩了。”
走到灯那儿,转轻地摸着那盏灯,像摸一个儿子的脑袋似的。
“他们为什么不把床放在这儿呢?”看看天花板,又仔细地看每一块地板:“现在全装了暗线了,地板倒还没有坏,这是柚木镶的,不会坏的,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屋子是我造的,这房间里我睡过十八年,是的,我睡过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
隔壁房间里正在打牌,那间房子本来是母亲的客厅和牌室,大概现在也就是俞太太的客厅和牌室了吧,一些女人的笑声和孩子们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这边来,就像六年前似的。
“再到别的房间去瞧瞧吧。”父亲像稍为平静了些,只是嘴唇还哆嗦着。
走过俞太太的客厅的时候,只见挤满了一屋子的,年轻的,年老的太太们。
“六年前,这些人全是我的丈母呢!”那么地想着。
父亲和俞太太招呼了一下:“来瞧瞧你们的新房子。”也不跑进去,直往顶东面从前祖母的房间里走去。像是他们的小姐的闺房,或是他们的少爷的新房,一房间的立体儿的衣橱,椅子,梳妆台,那四只流线式的小沙发瞧过去,视线会从那些飘荡的线条和平面上面滑过去似的。又矮又阔的床前放了双银绸的高跟儿拖鞋,再没有大麻子的铜脚炉了。祖母的红木的大箱大橱全没了!挂观音大士像的地方儿挂一张琼克劳福的十寸签名照片,放香炉的地方放着瓶玫瑰——再没有恬静的素香的烟盘绕着这古旧的房间!我想着祖母的念佛珠,没有门牙的嘴,莲心粥,清净空寂的黄昏。
“奶奶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
“奶奶死了也快六年了!”
“上三层楼去瞧瞧吧?”
“去瞧瞧你的房间也好。”
我的房间一点没改动,墙上还是奶黄色的油漆,放一只小床,一辆小汽车,只是没挂窗纱,就和十年前躺在床上背《共和国民教科书》第五册时那么的。推开窗来,窗外的园子里那些小树全长大了,还是八棵玫瑰树,正开了一树的花,窗前那条电线上面,站满了麻雀,吱吱喳喳的闹。十年前的清净的心,清净的小房间啊!我跑到桌子底下想找那只小铁箱,可是那墙洞已经给砌没了。床根那儿的三枚钉却还在那儿,已经秃了脑袋,发着钝光。
“那三枚钉倒还在这儿!”看见六年不见的老友,高兴了起来。
父亲忽然急急地走了出去:“我们去吧。”头也不回地直走到下面,也没再走到客厅里去告辞,就跑了出去。到了外面,他的步伐又慢了起来,低着脑袋,失了知觉地走着。
已经是黄昏时候,人的轮廓有点模糊,我跟在父亲后边,也不敢问他可要雇车,正在为难,瞧见他往前一冲,要摔下去的模样,连忙抢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他站住了靠在我身上咳嗽起来,太阳穴那儿渗出来几滴冷汗。咳了好一会才停住了,闭上了眼珠子微微地喘着气,鼻子孔里慢慢儿的挂下一条鼻涎子来。
“爹爹,我们叫辆汽车吧?”我凑到他耳朵旁边低声地说——天哪,我第一次瞧见他的鬓发真的已经斑白了。
他不说话,鼻涎子尽挂下来,挂到嘴唇上面也没觉得。
我掏出手帕来,替他抹掉了鼻涎,扶着他慢慢儿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