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回家之后，在床上直睡了三天。他母亲也坐在床边上，不住口的抱怨了他三天。而话哩，老是那么几句：“这样血淋淋的事，也要去看，真不把自己看贵重了！你又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是看武打戏，我还不大放得下心，为啥子去看杀人？骇病了吗？造孽哟！半夜三更的都在呻唤。……”
他父亲只是说：“年轻人胆气不足，还不宜看这等凶事哩！”
叶家姑太太也回来看他，自然也有一番话说，不过结论却与她哥哥嫂嫂不同。她的意思，以后有杀人机会，又三还应该去看，多看两回，自然而然就看惯了，就不怕了。她以为又三将来做官，难免不遇着青衣案红衣案要杀人的时候，如其不先把胆子骇大点，到那时候如何办呢？
她的女儿文婉，比郝大小姐小一岁，身体却要胖大些，圆脸大鼻子，很像她舅母，只是眼睛小，耳朵小。却是极爱打扮，一天要洗三次脸，搽三次脂粉，涂三次红嘴皮。性情也很爽快，说话大声，又爱说笑。同她香芸表姐比起，好像是极不同的两个人，但两个人却说得很拢。彼此一遇着，总是一步不离的，无论昼夜，且无论有事无事，总在一处，总在咬着耳朵说些不使别人听得见的话。
她的母亲早就有意思将她说给郝又三的，她哥哥嫂嫂没有话说，只她三弟说了一句：“人家说的，掉换亲，不吉利；彼此都该慎重一点的好。”其实，是郝又三不大愿意。他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见了别的年轻姑娘，乃至看见一个寻常的少妇，都感觉得脸会烧，心会跳，眼睛会不自然的看，多见几面，就要想到不好的事情上。独于他这表妹，从小一块儿长大，却见了面，总生不出异样的感觉来，所以，一听见父母谈说到与叶家开亲的话，他就有点不自在，但是不好说，只是转弯抹角的示意给三叔，请他出来设法阻拦，而又要使叶姑妈与父母不疑到他不愿意。
但他在叶表妹跟前，依然是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因此，叶文婉问到他：“你这么大了，为啥子看杀人，会骇病了？该不是爱上了廖观音，看她着杀，杀得你心痛？”
他也才这样笑着答道：“你才晓得吗？因为她很像一个人，所以才杀得我心痛！”
她眼睛眯得更见成了一条缝道：“像一个人？自然跟你很亲切的，自然不会像到舅母她们老人家。难道说，像大表姐了？那倒是美人！”
香芸呸了她一口道：“你才是美人哩！妖妖娆娆的，活是一尊观音菩萨，所以哥哥才心痛死了！”
“老实像那个？你说！”
郝又三笑了起来道：“你这个人好老实！逗你的话，你就信真了。告诉你，廖观音啥子人都不像，只像她自己。我并不是爱她，只是看见好好一个活人，又是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如何会一下的就死了，并且脑壳一下的就离开了身子。我的心的确是痛的！我把那时的情形细细摆跟你听，看你受得受不得？”
他大妹妹把耳朵掩住道：“请你不要摆了。你头次说了后，我一夜都没睡好。”
叶大小姐道：“我已经听过了，果然很惨，叫我们去看，也一定会骇病的。不过……”
春兰进来说：“苏三少爷来了，老爷刚走，三老爷陪着在，问少爷出不出去？”
他赶快把鞋后跟拔起来就走，才出房门，就听见叶表妹问他大妹妹道：“就是他吗？……”
苏星煌把他仔细看了一番道：“你那天大概看得太逼真了，所以你的刺激受得特别大些。我幸而眼睛不行，可是也难过了几天。”
郝又三笑道：“那天仅仅是看砍头，已那么不容易受，若真个看活剐，我一定会骇死了。岑制台这个人，看来，毕竟还有点恻隐心的。”
“到底还是野蛮举动！我那天很有些感触，第一层，如尤铁民所说，廖观音这些人实在不应该杀，实在是值得崇拜的伟人。第二层，我翻了翻法学书，像中国所说的谋反叛逆杀无赦的罪人，在文明国便叫作国事犯，很少有处死刑的，逃到外国，还照例得受保护，而我们简直不懂，名曰举行新政，其实大家都是胡胡涂涂在搞。第三层，那天看杀人的不下千人，你只听听那片欢呼的声音，好像是在看好戏一样，有几个人如你我难过到不忍看，不忍言，甚至病倒了的？一般人如此凉薄残忍，所以官吏也才敢于做出些野蛮行为，而大家也才毫不见怪。自那天以来，差不多天天都同铁民宏道几个人在研究。觉得要救国家，要使中国根本维新，跻于富强，只在国内看些翻译书，实在不够得很，我们总得到外国去实实在在学点真实本事才对。我们三个人约定了，打算到日本去留学。我本来在学台那里上过一次书，请他设法选派学生出洋，听说已得首肯。如今我们再热热烈烈的上一次书，并找人从旁吹嘘吹嘘，我想一定可以成功。我们已是三个人，老田自以为岁数大了，不去，只不知你的意思如何？如其有意，只须加一个名字，那是很易为力的。”
郝尊三在旁边咂着叶子烟道：“日本国倒听熟了，离中国有好远？”
苏星煌看着他道：“尊三先生没有看过地图吗？”
郝又三道：“舍下还没有那东西哩！……你们大概几时可以走？”
“这可说不定，只看学台那里的消息。不过我已决定了，他那里就不行，我也要设法走的。只不晓得一年到底要用几百两银子？若由我自己筹措，恐怕行期至早都在明年春上了。你哩，到底愿不愿与我们一道走？”
郝又三道：“这却要与家父商量了才能定。”
郝尊三又插嘴道：“要是不远的路程，我倒想去走走。”
苏星煌道：“尊三先生也有意留学吗？真可谓老当益壮了！”
“我不是想去留啥子学，因我听说日本者乃从前蓬莱岛也，其中必有仙人，我想去访一访道。”
苏星煌只好看着郝又三一笑。
待郝又三送了客进来，叶大小姐的声气已在堂屋里闹麻了。她的话是“……那脸上颜色真说不出来，又黄又黑的；顶不好看是那副眼镜，为啥子一天到晚都不取？”
郝又三走去笑着问道：“大表妹在批评那个？”
“就是你的好朋友，说不定还是你家娇客哩！”
叶姑太太叱了她一声道：“婉儿！你就是一张口乱说！那里像个女娃子！”
郝太太问她儿子：“苏星煌要到日本国去留学吗？……既这样，你大妹妹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香芸一声不响，起身向房间里就走。叶文婉笑着跟了去，还一面在说：“就再留学，还是一个偷鸡贼像，叫我来，先就看不起那样子。说些话，人家也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