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吵嘴,夫妇口角,弟兄打架,乃至为了一点极不要紧的小事,比如彼此小孩抢夺一块瓦片,而引起众邻居之拼命大喊大吵,气势汹汹到不可开交的事情,这在上莲池的社会里,真是平常到不可再平常,并且是难得无日无有。
然则伍家婆媳之吵骂,又何足道,而他们门前为什么会拥挤了那么多的人呢?这正是上莲池社会的一般生活:各人只管有各人正经事待做,但是只要一听见某家出了一桩豆大的事,大家总必赶快把手上的事丢下,呼朋唤友,一齐跑来,一以表示他们被读pī,同“披”,覆盖。——编者注发往救的热忱,一以满足他们好奇的心肠。何况伍家新媳妇过门还不到一月,就同老人婆如此吵起,已经是好戏文,加以彼此口头吵出来的,又都是超越寻常的言语,简直把新媳妇半个多月的性生活的状况,内内外外,全般表暴了出来的言语。
这不比当人新婚之夕,在窗子外面去听房时还有趣味吗?固无怪乎拥在门前的一般姑姑嫂嫂们,个个都在脸上摆出了一副衷心欢乐的笑容;而少年男子也合不拢口的连向女人们挤眼睛,歪嘴。
吵得太凶时,是放火的朱家姆挺身出来,两边劝解,而后张嫂嫂也才挤进来帮腔。
朱家姆是老年人,劝解当中,微微有点偏向当老人婆的。老是这样劝伍大嫂:“泰山之高,也压不下当老人的。你是媳妇,说完一本《千字文》,你总是小辈子,又是才过门的新媳妇,咋好不让她一步呢?你就让她多说两句,人家也不会笑你。懂理的只有凑合四川方言,凑合恭维也,凑读平声。一意成全也,大抵用于袍哥社会中。——作者注你伍大嫂是孝妇咧!你听听我的劝,不要说了,让她气下去了,跟她磕个头,赔个礼,不是啥子都好了?”
张嫂嫂是年轻人,才二十五岁,嫁了六年,生了三个小孩子,头上也有老人婆的。便多少要同情于当媳妇的一些,她劝伍太婆的话,则是“你也是啦!才过门的新媳妇,懂得啥子?就说昏天黑地的贪耍,不做事,也是当新人的本等呀!你做老人的,还该望他们小夫妇老是这样恩恩爱爱的方对哟!大家都当过新媳妇,大家都昏过的,新娘新婚,要昏才好。你做老人的,凡事担待四川方言,担待宽宥也。——作者注一些,啥子都好了。要教哩,好好的教,何犯着去揭铺盖。人就说昏,也是要脸的,年轻人自然气性又大些,让她吵两句,不就完了?知道的,谁不说你当老人婆的大量,能容人,尽斗着吵些丑话,做啥子?”
厮劝的结果,婆婆是那样的气,说是遇着了忤逆媳妇,宁可搬出去讨口叫化。媳妇也是那样的气,说是遇着不贤惠的老人婆,这日子还过得出吗?事情下不了台,大众只好依据上莲池社会不成文的宪法,将伍平找来,把一切罪过统给他背在背上。逼着他向母亲磕头认错,向老婆作揖认错。然后张嫂嫂把伍大嫂估拉到自己家去,朱家姆就陪着伍太婆,悄悄的数说媳妇如何如何的不对,一方面教导伍平该如何孝顺妈,该如何制伏老婆。
自然,第二天还有点余波,到第三天,两婆媳才说了话。据说,是伍太婆先开的腔,先向媳妇打招呼。朱家姆听见,便叹了口气道:“糟了!伍太婆从此只有受气的了!”这是根据的婆婆经,凡婆媳口角赌气,谁先打招呼,谁就心输气馁,从此投降,再也抬不起头。
婆婆经的话果然验了。事隔一月,伍家两婆媳不知为一件什么事又吵了一架。虽然也和头次一样的凶,但不经人劝,伍太婆自己先就收了口,溜出房门,而伍大嫂则一直骂到天黑。
这一次,还不止光骂老人婆,连丈夫也一齐骂在里头,意思说他袒护了母亲,没出息的人才会欺老婆。伍平很想申辩几句,却没有插嘴的空隙。
从此,伍家这一家,全被伍大嫂征服了。中间只有一次,伍太婆实在受不住她的骂,被一般打抱不平的姆姆们撺掇起来,跑去投诉王大爷,意思要她的父亲来责备她一顿。
伍太婆把痛苦说后,又加了一句:“若果脾气真改不了,只好请你领了回来。”
王大爷惊诧的说道:“领回来?领回来养老女子吗?那我又何必嫁她哩!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我倒不爱管这些闲事,我才清静了大半年!”
伍太婆一定要他去管教一番,唠唠叨叨说了好一会。王大爷焦躁起来,大声喊道:“亲家母,你我并非外人,说句开心见肠的话,你娶了我的四姑儿,只算你运气不好,遭着了!如今是你家的人,打由你,骂由你,处死也由你,我没半句话说。还要我出头管教,那却不行!我会管教,早管好了,也不会嫁到你家去了!”
亲家如此推卸,儿子不争气,媳妇脾气是那样火爆爆的,这有什么办法?伍太婆仔细想了想,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以前的妄想,只好一齐收拾起来,将就她,让她,权当她是老人婆,但求耳根清静,过点太平日子。
伍大嫂确也有她的本事,她能够做细活路四川方言,凡作事皆曰做活路,成都则专指女红。细活路谓刺绣等类女红。
——作者注,能够扎花、打绺、挑纱、刺绣,手脚又快,又做得好。在华兴街荷包铺里领些眼镜盒子、槟榔荷包、表袋、钱褡裢之类的东西来做,半天工夫的进项,每每要抵伍太婆累七八天而后获得的。有此本事,又安能不令伍太婆高兴?又安能不令她逢人便夸:“我们的王女,虽说脾气大点,到底手脚能干麻利,我看,有许多奶奶,恐怕还有点赶不上呢?”
并且,自伍大嫂挣钱以来,一家人吃得也好。四十八个钱一斤的黄牛肉,是整罐整罐的煨;六十个钱一只的烟薰鸭子,是整只整只的砍。差不多隔不上四天,总要见点荤菜,也总要喝点酒。当时的封泥老酒,虽说七个钱四两,但是双称,有时一家人喝半斤,便全醉了。这日子多好过!算是到九月底,伍大嫂要生安娃子了,这生活才有了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