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一辆越野车犁开冷得几乎凝滞的空气,沿着高速公路向江苏淮阴驶去。漫天飞舞着盐粒子似的冻雪,朔风将地面上的冰屑子大片大片卷起来,这些冰凌做的镰刀不断扑打着车身,发出“嗤嗤”的声响。车里的四个人一言不发,除了眼睛偶尔眨一下,和四尊雕像没什么区别。
我们装备里太多违禁物品,不敢坐动车,自己开车也方便。早上六点从翠港市出发,四个人轮流开车,车速通过“定速巡航”维持在110迈以上,此时已是黄昏、加上突然下起冻雪,车速不由得放慢了,一天坐下车来,人人倦怠。正行驶间,只见一条山岭慢慢向高速公路接近,一座座石山从地面呼啸拨起百余丈,岈嵯险要,满山净是嶙峋怪石,教人夺目惊心、鬼魅惧怕,延明本来恹恹欲睡,此时也以脸贴车窗、默默地看山景。整条山脉如同渐渐破石裂土而出的龙脊,徐徐向道路拢过来。就听赵翼看着手机地图说:“这里就是芒砀山了,好个山门!”
他一说,我恍然大悟:“这里就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芒砀山了!”
且说这芒砀山,果然是一个峥嵘的地方。人到了这里,心里不自觉生出许多凛然来。只见万里雄山到此裂分,千里叠峰到此蛰伏。延绵山脉,到此被高速公路活生生给分出两道长长的山岭来,象个“口”字,拢成一个葫芦谷。
六叔清清喉咙,说道:“你看这葫芦谷,敞亮敞亮的,抵够用兵,称做点兵谷。每逢有征战,先是在此整饬宣誓,而后挥军出发。”延明循着六叔所指望去,只见谷内约有百来丈,却够容纳一千六七百将士。正当夜晚,谷中静悄无人,薄暮烟沉,竟无声无息生出一些杀气来。
我一直对六叔有意见,猜测是他故意做局、引我们闯入少蛇女沉睡的小岛,弄得赵翼、延明和我无意中成了女王的马前卒,任其驱驰,现在听他的话,好像到过这里,不由得将信将疑。
误入小岛时正值冬至,等我们准备停当各种装备、赶来江苏时已是隆冬,一路上车身顶着朔风长途跋涉,虽然已经下了高速,不过耳畔“呜呜”地风声犹在。冬天黑夜降临的很快,尤其是山里,夜的帷幔像长了脚一般蜿蜒上山、又迤逦向山下蔓延而来。山区里手机信号若有若无,旅馆都不好找,好在不远处出现莹莹灯火,似乎是一个村落,在饥寒交迫的我看来,那灯火像萤火虫一般可爱,车一直向村里开去,哪怕多花点钱能借宿一晚也是极好的。
村子里大部分房子黑着灯,原来只是外围的房屋亮起灯。我不由得想起深海的安康鱼,它们用头上垂下的小灯状触须发光、引诱小鱼小虾来吃。如果还有灯火更多的村镇,真不想在此过夜,过度的饥饿让人顾不上多想,一打方向盘进了村子。我们睁大眼睛一路寻找,前面总算有家小旅店亮着灯,院子里还听着一辆面包车,昏黄的灯光透过毛玻璃射出来,像是饿花了的眼睛。
停稳了车,大家从后备箱里挨个扛出背包背在身上,下午我一直在开车、四肢血气淤滞,活动下手脚方才好些。赵翼掏出保温杯递给我,我吹开热气喝口“擂茶”,咸甜相宜的茶汤在胃里冲开条滚烫的路,顿时感到热气流遍四肢百骸,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舒泰。满口的醇香勾起馋虫,我感到饥肠辘辘,第一个拧开冰凉的门把手,走入小旅店。
一个肥硕的女服务员裹着大衣趴在前台上熟睡,像半扇肥猪堆在案板上。我费半天劲才叫醒她,办好入住手续。在这过程中服务员几乎不说话,也不看身份证,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东西,而且递给她押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特别干枯瘦小,和臃肿的身材不相称,但是我一心想着把我安排到赵翼的房间,千万别和六叔一个房间,好在跟她说说、如愿以偿了,对服务员的枯手倒是没多想。
旅店进门右手边就是食堂,六叔他们早已经在桌子周围等着发钥匙牌(穷乡僻壤没有门卡),桌子油腻腻的,四周的老墙壁挂着青苔,走廊地面粘乎乎的,每走一步鞋底似乎都会被粘下来。小旅店食堂只有一个出菜的木窗口,烟熏得看不出原色,里面有人在忙活,似乎在剁骨头,把案板剁得山响。就食堂这卫生条件指望不上了,我们各回各屋泡面去也。
房间里面霉味十足,我和赵翼敞开门窗通一会儿风,这才进屋。这屋里灯光昏暗,板壁破损,露出里面的石棉和木材,连同屋角垂下来的铁皮粘在一起,我真想打出门去、换个旅馆,可是下一个村子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能将就一晚上了。
吃完泡面赵翼去洗澡了,我看看六叔房间的窗口,里面安静得很,于是我点了根烟,细细思考过会儿想问他什么,在翠港市准备东西的时候,几乎很少有时间避开六叔的耳目,难得单独有时间问问赵翼。等赵翼洗完澡出来换好衣服,我尽量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少蛇女把存储和读取记忆的“发卡”给赵翼戴上的时候,赵翼看到了什么?
赵翼也很高兴我们在一个房间,听见我这么问,他将自己看到的片段零零碎碎告诉了我。
不出我所料,赵翼读取的少蛇女记忆里,也有部分碎片,那应该是另外一个男人的记忆。
最初的记忆里,那人还是少年,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出落得身材颀长、丰神俊逸,眉弯像小提琴的琴弓一样呈现出好看的弧形,可惜眉毛有些稀疏。而少蛇女是以“徐福”的身份游历人间,时间推断大约是秦末时候,彼时淮河一带有瘟疫,她在一座秀美的小山上扎起一座精舍,假作方士施以符水、骗得一众愚夫愚妇传颂她的仙名。少年却不信邪,上山探她的虚实,一来二去,少蛇女发现少年与旁人不同,索性收他为徒弟,教授他这个世界不曾听闻的知识。借助更换身躯延续生命,少蛇女已经活了一千八百余年,但是遇到可以交流的少年还是第一次,她索性把以往指挥鱼人军队作战的战略战术交给他,还把世人眼中的“阴阳术数”等杂学传授给少年,又教给他剑术。
少蛇女为了心爱的徒弟,在江浙一带逗留了两年之久。随着少年日益长大,渐渐地,少年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一天,少蛇女和少年俱是一袭白衣,在海棠树下斗剑,正值春和景明之时,落英缤纷、暗香浮动,暖风熏得人醉,少年虽然悟性极高,终究剑法不熟,被少蛇女将长剑打飞。少年抹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就去拾剑。少蛇女从衣兜里抽出手帕,正待擦汗,就听少年问道:“师父,为何你的剑术与其他人不同?”
少蛇女笑盈盈地问:“有何不同咯?”
“师父,您用起剑来,很多动作不像是给两条胳膊的人用的,就像四条胳膊……”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少蛇女望着少年一开一合的口型,没心思去听他下面说了什么,手中一震竟拿不住剑柄,长剑落在地上。
“师父?”少年拾起长剑,双手捧到少蛇女跟前,“你怎么了?”
少蛇女突然伸手一探、掣剑在手,绕到少年身侧一踢少年膝盖弯处,少年猝不及防、身子一斜,少蛇女左臂勒住少年脖颈、右手长剑一横、将剑刃架在少年颈动脉上!
“师父!师父?”少年双手抓住少蛇女勒住他脖子的左臂,感到少蛇女的胸部在身后剧烈起伏,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少蛇女突然撒开手,少年捂着脖子,回头看她的表情,只见少蛇女脸上时而绯红如潮、时而苍白如纸,如此反复多次,方才平心静气地说道:“明天我就离开了。
“啊!?”少年第一次见她气成这样,对刚才说过的话后悔莫及,但是究竟哪里说得不对,他始终没想明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不用担心。”少蛇女望向少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再过一年,不,半年,我会从咸阳给你寄信,到时候你会成为我最信任的人,让我们一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少年还想说什么,少蛇女半是婉拒半是驱赶地让他回家。少年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第二天晨光微曦他就起床,再上山看时,少蛇女已经离开了。
少年在盛开的海棠树下坐了一天,从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清晨一直坐到倦鸟投林的黄昏,他不相信教导了自己两年的师父会因为自己语言不当而突然离去,而除此之外,他开始推测种种师父离去的理由。可惜他卓越的头脑不会想到少蛇女去咸阳欺骗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想出种种假设,再一个个推翻。他的额头像发烧一样滚烫、沁出层层汗珠,想了整整一天都没有答案,直到夜幕开始吞噬白天的最后一缕光线,他这才起身,步履蹒跚地下山。
少年夜不能寐,他推开窗户,一窗之隔,外面是星光璀璨、河汉迢迢,屋里是难熬的长夜。精神的大起大落让少年产生很多“不理智”的想法。
是不是我将你教的“阴阳术数”之学参悟到极致,你就回来了?
少年在屋子旁边的空地上写写画画,不停地演算,空地上像草稿纸写满了各种数字和符号,还有曲线、图表,周围的人都认为他着了魔。
是不是我将你教的剑术习练到炉火纯青,你就回来了?
少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闻鸡起舞,剑术和昔日判若两人。
是不是我将你教的兵法推演到极致,你就回来了?
少年走遍江苏一带,何处可以布兵、何处可以伏击、何处可以撤退、何处可以运粮……每天在自己制作的微缩沙盘上作战术推演。
时光如水,不知不觉半年过去,少蛇女仍然杳无音信,少年依然不知疲倦地修炼少蛇女教给他的一切东西。又过了半年,终于有一天,一封装潢精美的书简寄到,书简上是熟悉的字迹——“等我从咸阳回来,就来找你。”
少年看着书简喝酒,喝得有点高。他在闹市舞剑,追着屠夫的儿子打架,屠夫的儿子吓得钻床底下不敢出来。
少年回家时已经半夜,银河如同匹练悬于九天之上,少年伴着美梦,睡了。这一等就是一年,少蛇女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每天晚上,少年默默地念着师父的名字——“徐福”——进入难熬的失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