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高昂的运费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保晋公司的生产和经营。清末民初,由于正太路操纵在法帝国主义之手,对阳泉煤竟苛收吨公里2分5厘的高额运价,超出世界铁路会议制定的“万国煤运率”(即吨/哩7厘)的5~6倍。而对同一铁路线上由德资经营的井陉煤矿,却仅征收吨公里6厘2的运费,尚不足阳泉煤运价的1/4,两者相较何其悬殊。民国九年(1920年),正太路收归国有后仍一切沿袭旧例,后经晋省实业界多次吁请,才将运价减至吨公里2分,虽表面上略作减少,但却取消回扣二三十万元,与未减价前无异。[1]除高昂运费之外,晋煤外运还须交纳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据1925年的记载统计,每吨阳泉煤运至塘沽的运费及捐税计有8.811元之多。[2]当时每吨煤的开采成本平均不足2元,运费捐税却为其4倍有余。通过平绥路运出的大同煤,同样受到高昂铁路运费的制约,盈利很不稳定。不惟如此,保晋公司还遇到日本竞争对手的强有力挑战。一战期间,日本经济势力乘虚而入,战后更是对华大肆进行商品倾销,使我国沿海及一些内地市场亦被其侵夺。
在保晋公司30年的历史上(1907~1937年),一战以后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可谓是它的辉煌时期。由于外国资本暂时放松了对中国市场的扩张,保晋公司一度比较红火。1916年盈利43万元,以后逐年盈利,至1921年累计达80万元。1915年,山西选送到巴拿马展出的不同种类的煤炭在博览会上引人注目,被外国行家誉为“煤中皇后”。但好景不长,随着一战结束,尤其自20年代中期后,由于国内军阀混战不断,不惟暂免了的出口税、井口税被复征,就连铁路线也经常中断,再加上1929年全球经济危机后,帝国主义加紧对华倾销过剩产品的影响,保晋公司生产的煤炭堆积如山,陷入奄奄一息的境地。保晋矿务公司自1925年起连年亏损,1925年亏l2811元,1926年亏53941元,1927年亏355174元。[3]1937年10月,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入侵山西,经营30年的保晋公司被日本侵略军劫夺,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保晋公司的失败,宣告晋商尝试向工业资本融合的失败及其自身的灭亡。
我认为,对于晋商来说,向现代工业转变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但向煤矿等重工业领域投资是有问题的。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时期,一国或一地生产要素的特点是:劳动力充分,资本匮乏。根据比较优势原理,发展中国家应选择需要劳力多、资金少的劳动密集型的产品,发达国家则应集中生产需要资金多、劳力少的资金或技术密集型产品,这样在全球范围内的商品交换中,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不发达国家,都由于本国资源得到了最充分的利用而取得了各自福利的最大化。按照这一理论,晋商在投资现代工业的过程中,一起步就搞了重工业,无疑违背了竞争优势原理,晋商的这一举措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以后失败的命运。
如何看待晋商搞重工业的选择呢?应该说,这是急于爱国义愤而采取的保卫国家主权的活动,应予肯定。但晋商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高,背离了“敌强我弱”这个基本的出发点,是造成向现代工业转轨不成的重要原因。我认为,中国矿山的主权应该保持,但开发权授予谁,以什么条件授予,则需要根据情况而定。
就当时的中国商人而言,由于资金实力不足,应着重于发展轻工业,毕竟重工业投资大,收益期长,非具备相当资金,有忍受相当时期亏损的组织不能投资。例如,洋务运动就因投资于军事工业领域,迟迟见不到效益,不得不由最初的单纯政府投资转向对民间资本、外国资本的招商引资。起初,国内舆论担心外国资本的引入会影响国家主权,所以严禁外国资本进入,但随着对现代化规律了解的增多,再加上工业化的开展急需资本注入,到19世纪80年代,社会舆论认为不涉及主权转移的外债可以考虑,但外债是需要到期偿还的,外国银行担心中国企业到期还不上债,要求以有形资产—矿山、关税等做抵押,这同样有害于中国主权的完整。戊戌维新期间,洋务后期领袖张之洞提出了引进外资开发中国矿产资源的主张。他认为,帝国主义工业化的发展越来越迫切地提出了对原材料、能源开发的要求,中国丰富的矿产资源好比是一个漂亮姑娘,早就引起了帝国主义列强的觊觎,与其被外国资本主义占有,还不如自己开发。大量的开发资金从哪里来?在民间资本、政府资本都很缺乏的情况下,张之洞提出了利用外资开发中国矿产的主张。他认为,引进外资有很多好处,一是不用偿还,二是开发了中国矿产,三是上缴了税收,四是学到了技术,五是雇佣了大量中国劳工,有助于社会稳定。总之,在他看来,让外商在华直接投资是“利九害一”的事。他还指出,引进外资要遵循平等的原则,你不让人家得到利益,人家的资本凭什么让你用?不过,他也反对外商在中国遍设工厂[4]。应该说,张之洞的主张是很有道理的,这和今天的引进外资异曲同工!
从今天的观点看,对于山西来说,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引来对原材料、能源感兴趣的外国资本前来投资,这是天大的好事。在开发山西矿产的过程中,政府得到了税收,工人得到了收入,商业、服务业等第三产业得到了发展。而且,在重工业发展的带动下,山西的铁路、公路等物流产业也能发展起来,显然,这对晋商由商业资本向产业资本转变,由传统商人向现代工商业者转变很有作用,堪称“一着妙棋,盘活全局”。当然,在和外国资本合作时,要本着两利的原则,既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明白别人想要什么,从中洽谈出一个合适的合作协议。
出售山西矿产资源权利的山西巡抚胡聘之,和其前任张之洞一样,都是沉迷于洋务,积极推进洋务运动开展的官员。他在当上山西巡抚的第二年(1893年),即成立山西商务局,着手进行山西的现代工业建设,给山西的现代工业生产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新风。鉴于山西资本不足的状况,他积极引进外来资本开发山西矿产资源,包括法国资本、俄国资本、英国资本等,但他的这些做法遭到了山西商民的反对。反对理由如下:第一,山西矿产资源是属于全体山西人民的,为什么让外国人来开发,侵我利权?第二,山西商民有能力自主开发,为什么让外国人来开发?于是发起了反对山西巡抚胡聘之卖国求荣,出售山西矿产的运动,胡聘之被迫下台。依靠山西商民的支持,山西终于赎回了出售给英国福公司的矿产权,并成立“山西保晋公司”自主开发当地矿产资源,但保晋公司在投入了大量资本,付出了很多努力之后,终因诸多困难而不得不在1937年结束自己的历史。
应该说,山西最大的资源就是丰富的矿产资源,明清晋商就是靠它而崛起的。但进入20世纪之后,由于受激进的民族主义思潮影响,不许外国资本进入,结果山西丰富的矿产资源得不到开发,轻工业、商业、服务业也发展不起来,山西向现代工业的转轨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毋庸讳言,在出售山西矿产资源经营权的问题上,山西巡抚胡聘之是存在着某些不足的:一是迷信于权力,宣传工作做得不够。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引进外资时,很多人也想不通,认为这不是让帝国主义来掠夺中国的资源吗?小平同志是怎么回答的?第一,我国得到了税收;第二,解决了许多人的就业;第三,学到了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第四,产权还在我们手里,他只是租赁而已。前来投资的资本主义固然可以得到好处,但,还是我们得到的好处多。二是和外商谈判、签订合同的时候,在应该注意什么问题、哪些地方一定得让对方照办、哪些地方绝对不能让步等方面,注意不够。例如,当后来保晋公司的煤炭需要经过法国人经营的正太铁路时,法国人收很高的过路费,与此同时,却对德国人收很少的过路费,如此严重的不公平价格让保晋公司的经营陷入绝境。这至少说明,当初胡聘之与法国人为筑路的事情订约时,对将来国内煤炭的运输如何收费问题注意不够,否则不会发生类似的问题。三是将某一地区矿产的经营权全部出让,做法不妥,可以出让一部分,保留一部分。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来为目前正在开采煤矿的山西商人留一条生路,二来为将来的矿产开采留有余地。山西商人目前没有条件开采,随着经济的发展,总是会有条件开采的。胡聘之的做法显然太绝对了,只考虑眼前,不考虑未来;只考虑洋人,没考虑国人,难怪山西商人要发起声势浩大的保矿运动。外国资本进入山西之后,既会以其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影响山西商人,提升后者的经营水平;又会因对山西有重大投资,从而加强保护、管理的力度,这对改善该地区的投资环境很有好处,从而使山西地区向着上海那样的通商口岸方向发展。
由此可见,胡聘之的问题在于迷信洋人,对本土商人失去信心;晋商的问题在于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高,背离了近代中国“敌强我弱”这个基本的出发点,因而只能以失败而告终。山西本以矿产资源丰富著称于世,重工业发展不起来,轻工业、商业和服务业自然也发展不起来,晋商向现代经济的转型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既然投资重工业不合当时晋商的竞争优势,为什么最讲投资回报率的晋商却做出投资煤矿业的决定呢?我认为,除了山西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晋商的爱国义愤外,还与其长期搞流通,对工业熟悉不够有关。尽管生活中有“隔行不隔理”的说法,但也有“隔行如隔山”的说法。前者是从经营管理的普遍规律的角度去讲的,后者则是从不同行业的技术构成、资金构成、管理特点等方面去讲的。入清以后,晋商主要从事茶叶贩运、金融业、服务业等,这是晋商的主流,尽管也有部分人从事煤矿、铁矿生产,但都是规模狭小的作坊式生产,是晋商的支流。这种产业结构决定了晋商对一手抓采购、一手抓销售的商业运作规律很熟悉,但对于既要抓采购、销售,更要抓生产过程的加工制造业的运作规律不甚了解。相对于商业两头在外、“皮包公司”式的运作而言,加工制造业环节众多,一是强调分工的细致,二是强调协调的一致,既包括人和机器的协调,也包括人和人之间配合的协调等。三是强调成本的控制,既包括购买、维修机器的成本的控制,也包括人工成本的控制。晋商由于对加工制造业不熟悉,习惯用经营商业的观点去经营工业,认为只要具备规模优势就能立足市场,因而贸然进入重工业,结果在运营过程中发现有很多想不到。例如,没想到铁路运输会出现问题,没想到重工业投入资金这么大,没想到重工业的管理这么复杂,等等。这么多的没想到,反映了晋商当初选择经营方向时的不谨慎、不理智。当前,我国企业界也存在这一现象,许多在某个行业很成功的企业,一旦进入另一个领域,往往遭遇滑铁卢,原因者何?主要是用已有的成功经验来看待新行业,没有仔细了解新行业的规律,不了解进入这个行业一定要具备什么,一定不能具备什么,一定要注意什么,等等。这不是说企业只应待在一个领域里,而是说在选择进入别的行业时,一定在自信的同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因为,毕竟新领域是自己不熟悉的,应该抱着虚心的态度认真研究。其实,只要稍微虚心一些,稍微注意一下,上述问题都是不难克服的,吃亏就在于不老实。作为人,一方面要对自己有信心,另一方面还要虚心,明白自己的不足,这就叫虚心而自信。太虚心了,对未来没有自信;太自信了,不明白自身力量的弱小,骄狂自大,能不失败?晋商的教训就在于对自己太自信了,将一个领域成功的经验普遍化,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本章注释
[1]中华矿学社主编:《矿业周报》,1934,总第350号。
[2]渠绍淼、庞义才编:《山西外贸志》上,山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1984年,第342页。
[3]《阳泉炉的不振与统制》,载《中华实业季刊》,1934第2卷,第8期。
[4]张之洞:《劝学篇·矿学十一》,第155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