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抔黄土，那是他全部的尊严，一生的期盼。
就这样，我带走了你。
在你的怀抱里，我永远是一个婴孩，贪婪地吮吸着一片黄土地的精华。留下的，是父辈干枯粗糙的手指在犁头新翻的泥土里风化。
我把你带到这异乡的窗台，撒你入我的花盆。多少夜，我就站在这悬空的窗台，看着原始的你。如同曾经养育了我，你养育着我给你的一片嫩芽。我期待着一朵花里的天堂。那天堂里，有一缕阳光，由你带来；那天堂里，我不再看到流泪的往昔。
我知道天堂的脚下，深埋在土地里的，是你心脏里血液最原始的颜色。那颜色里，爷爷的，还有父亲的背影在我的眸子里反复挖掘着祖辈遗留的根基，重复着一样单调的动作，想在黄土地里挖掘虚无的秘密，却始终也翻转不了你的一层皮。我看到了锄头撞击土地的星火，那火花，永远燃不起希望的圣火。希望，就这样一代一代复活，又在短暂的时间里灭绝，唯一不灭的是，是那道背影的风景，代代相传，任原始的颜色渲染亘古不变的思想。
思想，便也原始了。
喝着闪露，嚼着山芋，在深雾里存活。
雾霭是山中精灵，它们是愚昧的化身。
愚昧诞生了贫穷。
贫穷，你们是我守望原始的母亲，教会我生活的一切！你们占据了多少祖辈父辈的肉身，蚕食着他们朴实的灵魂，甚至不放过一个凄迷的眼神！你迷惘了一代又一代人，也埋葬了一代又一代人。
每一抔黄土，有多少人用泪水和汗液在勤劳地洗涤，却始终也没有褪色。仰望头顶的天空，我又看到了你的心脏，连同那微弱的脉搏，再也吐不出惊人的语句。
你衰落了，世世代代土地里的文明。
该沉默了，祖祖辈辈恪守的遗训。
于是，我渴望长大，渴望离去。我不愿再如父亲，生于一掊黄土，一辈子挖掘祖辈埋藏在一抔黄土里的愚昧，那是虚无的秘密，最后又归于一抔黄土。我愿我是破土的新芽，冲破你笼罩了数十世纪的神话。有一天，我会顶破你封冻阳光和希望的坚冰，在你寒冷的深邃里重见洞天。也许，我的根永远也离不开你的土地，但这是历史的安排，我也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那一天，便是我离开你的开始。我的离开，是个叛逆。
从此，那长夜孤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在寒气中一次又一次惊醒。每一个疲倦的睡梦中我看到岁月用皱纹装饰你的脸睑，感受你垂危的气息，我便再也无法安睡。
我清楚我脚下的路。
终于，我走了。没有回头望你一眼。
那一天，山花凋了，山泉枯了，山叶落地成泥，空气里呻吟着北风的寒气。你失去了一位忠实的守护神，世上多了一个沧桑的游子。
我曾经对你说我不会回来，永远不会！
我知道你一定流着泪，在你的心里。我曾经舔尝过它。它是喂养我的乳汁，里面却有我不能化解的毒素。那也不是一代人能化解的。
所以我选择离去，从此不再归来。
我离去的瞬间，我清楚地感受到，我是在背叛你了。可我的根还在你的气息里，吸取你最后的养料。
这让我恐慌却让我存活的气息！
我接受你给我的一个诅咒，我无法抗拒，就如无法抗拒一抔生我养我的黄土。
我走了，头顶一片落泪的天空，脚踏一掊呻吟的你。
今夜，我站在这异乡的窗台，花盆里你原始的颜色是一个民族尘封的历史，也是一个游子尘封的记忆。站在我身后的，是拨响我脆弱心弦的那个诅咒，痛！我生而带来死而带去挥之不散的黄土就这样在我的泪水里粘稠，积塞在我的心口。
夜深了，我走进温暖的房中，期待，期待一抔黄土容纳我上面的言语。
2005．9于华电再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