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寿先生在治学方法问题上虽然未留下直接的论述材料,但他却以自己的论着和实践成果,呈现出了自己鲜明的特征。对此,许多学者都曾有论述。石兴邦指出,马长寿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很重视科学理论与方法的研究和运用,重视田野调查工作。在民族学研究中,他“不仅限于中文史籍,他借助金陵大学和中央研究院丰富的外籍文库,涉猎有关中国和世界民族论述,他都尽可能地吸收运用于自己的研究着作中,注意运用现代科学社会学的先进研究方法进行研究,论述问题周衍,论衡得当,他不是从民族学一途去发现,而是融政治、经济、文化和种族诸因素汇于一局,形成论着,卓然成一家之言。”“他常教导我们,研究学问要攻坚,他以攻坚的精神,克服了民族史研究上的一个个难点,建立起一块块丰碑。”彭树智指出:“历史考据学是一种治学方法,其特点是以形式逻辑的方法内外考订史料的真实性,因而被称为求真之学。它和历史哲学、历史编纂学一起,组成治史必备的三要素,又和史德、史才、史学、史识这四长汇流,成为史学家根深叶茂的前提条件。马先生(所着《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一书)以碑证史、补史而有所贡献,在于他深厚的史学功底和长期的知识积累,在于他能以专带博、以博辅专,而且能由博返约……必须指出,马先生并未停留在考订上,而是越过了形式逻辑的局限,用辩证逻辑解决碑铭与史书以及关中部族问题的本质和必然联系,因而做出了规律性的结论。”林斡指出:“马先生很重视全面掌握第一手资料,并把文献资料与考古资料结合起来,把中国资料与外国资料结合起来,互相印证,去伪存真,取长补短,择善而从。”“马先生在研究中虽然重视理论和史料,但他的理论是用来驾驭史料的。他不是把理论代替史料,更不是以史料代替史学,而是以确凿的史料为依据,然后用科学的理论去驾驭它和处理它,使之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故在他的论着中,虽有丰富的资料,但从不堆砌资料;虽有高深的理论,但却没有空洞的教条。”王宗维生指出:“马先生治学,对自己有一系列要求:自己研究不清楚的问题不写,没有新资料新发现的东西不写,研究中总结不出新理论新见解的不写。他常说,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怎么能行?自己还没有弄清的问题,糊里糊涂写出来,那不是害人?为了弄清问题,一是充分利用已有的资料,做过细的发掘、整理;二是广泛进行调查,在调查中发现新资料、新线索。”“通过调查,补充和纠正史书记载,然后进行综合研究,这样既继承了前人的研究成果,自己又有新的发现。我们阅读他的所有论着时,就会看出他的每一论着,都是在广泛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然后用他得到的新资料加以补充和纠正的基础上写成的,既总结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又开拓了新的领域,把问题的研究推向高度。而这种新资料,包括各个方面,如民族学、民俗学、语言学、地理学、生物学、考古学、文献学等领域。”“他撰写论着,很注意文字的表达,一是雅俗共赏,使专家看来不觉其俗,普通人读着不觉其雅;二是很注意中国文化传统,用中国传统的文风表达问题、说明问题,不受西方文风的影响。他反对一切形式的八股,还把毛泽东《反对党八股》一文作为研究生必读的选文,亲自讲授,以端正文风。他反对在写作中摆架子、以势压人、说空话,而主张摆事实、讲道理,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切忌言过其实。”
周伟洲教授在谈到马先生的治学特点时曾指出:“马先生是国内着名的民族史学家,论着颇丰,自成一家之言,形成国内民族史研究的一个新的学派。其特点是:重视传统史学的优良传统,特别是考据学,但又不陷入烦琐的考证之中,注重史与论的结合,在考证史实的基础上,用理论作指导,分析、研究尽可能搜集到的有关史料,从而得出正确的结论;充分利用考古文化资料,应用各门相关学科(如民族学、考古学、人类学、语言学、经济学、哲学等)的知识,文字上讲究简洁易懂,力求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明深奥的道理,化腐朽为神奇等。”“从他的整个学术活动看,他研究的领域既十分广阔又很深入;在许多方面揭开了我国民族史研究新的一页。他不仅在民族调查的基础上,对我国西南少数民族的社会、历史、风俗等民族学方面的重大问题,提出了一些重要的看法,而且对我国北方民族,如匈奴、乌丸、鲜卑、氐、羌、突厥等的历史作了开创性的研究,取得了当时所能获得的最高成就。匈奴学、鲜卑学、突厥学等,如今已成为国际学界中的专门学科,凡是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学者,都要参考他的有关论着。”“马长寿师的民族研究,是以其独有的学业和努力,融中国史学优良的传统和近现代西方社会科学精华为一体,发展成独具一格,自成体系的一个学派。他的论着无论文字风格,或推理考证,都是中国民族化的。文字简洁,有时带有少量的文言成分,流畅生动;考证精当,重视资料的可靠性,继承了清代考据学的优良传统。然而他的论着却没有繁琐的考证、就事论事、艰涩难读之弊;而是引进了西方近现代社会学、人类学、语言学、考古学等科学方法,以及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与传统的史学方法相结合,充实和发展了传统的中国民族史研究。因此,这一结合使他的论着具有了很高的学术水平和时代特征,是中国传统史学和当代最新社会科学精华相结合的典范。”“以先进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作指导,以翔实可靠的史实为基础,史论结合,是马长寿师解放后民族史论着的又一大特色。他的论着既有丰富的史实又有对这些史实的辨析、考证,并力求扎实、严谨、可靠,哪怕是一个重要的年代或一个古地名,也要弄清楚。同时,他并没有停留在这一步,像传统的考据学一样,仅辨明、考证一些史实。解决历史上一些疑难的史实问题;而是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作指导,对已辨明的史实进行分析、研究,得出一些科学的结论来。”“他经常教育我们研究生:做学问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来不得半点虚假,实事求是,老老实实,严谨治学,以自己的研究成果为社会服务;切不可赶时髦,为了个人某种需要而出卖自己的学术良知。他反对那种夸夸其谈,内容空洞,为一时的私利而写作的态度,认为这种成果,瞬间就会被历史所淘汰。”“他很欣赏前人所说,作为一个史家必须具备才、学、识三个方面的功底。他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讲:才,不仅指天才和才气,而主要是指文才、文采,即古人所说的辞章之学。”“学,是学识,主要是指专业知识。”“识,就是识见、义理,就是怎样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作指导来分析大量、可靠的史实,得出科学的结论。”“他特别欣赏西北大学老校长侯外庐先生讲的:做学问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即要刻苦努力,不断提高自己的学识;任何投机取巧,希冀走捷径的想法,都是行不通的。”“在学习上,他主张既要广博,又要专门。所谓博,就是不仅要学习民族史专业范围内的知识,而且对相关的学科,如语言学、民族学、社会学、音韵学、姓氏学,以及哲学史、经济史、艺术史、世界史等方面的知识,也应该学一点,知道一点。这样,才能使研究成果更深一些,水平更高一些。所谓专,就是要具备专业方面扎实的基础知识,在专研某一方面的问题时,结合广博的知识,才能融会贯通,左右逢源。否则,民族史上的许多问题是难以认识和解决的。博专,两者不可偏废,它们是相互转化,相互促进的。”“通过对他的学术活动及对研究生的教学,我们可以将他的治学方法归纳为四个结合:一是旧与新的结合,即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与近现代社会科学的科学方法的结合,形成既有中国史学风格,也有近现代最先进的科学方法的新的史学……二是史与论的结合,即是重视史料的收集、整理、考辨,把史实尽可能地弄准确,这是继承和发扬传统的治学方法;然而,并不停留于此,而是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作指导,从繁杂的史实中,找出历史发展的规律或特点,得出科学的结论,即所谓的明大义……三是博与专的结合,即是在学习和研究中,不仅要专,即对专业要深入研究,发现和解决问题;而且还要应用其它学科,如民族学、考古学、语言学等方面的知识,结合民族的实际来考虑、研究问题……四是文献与调查相结合,即是在民族研究工作中,除了尽量收集、整理文献、考古资料之外,还应当进行民族实地调查,特别是在研究那些至今还存在的少数民族的历史,实地调查更为重要。民族调查是马长寿师一生治学的重要方法之一,是他区别和高于国内外一些学者之处。”
周伟洲教授为广东开平人,1940年出生。1962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同年,考入该校历史系,师从马长寿先生,攻读民族史研究生学业。1965年毕业后分配至陕西历史博物馆工作。1973年调入西北大学西北历史研究室,从事西北民族史的研究和教学工作。现任陕西师范大学西北民族研究中心名誉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顾问(原会长)、中国民族史学会顾问(原副会长)、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学术委员、中国中亚文化研究会副理事长等。出版有《敕勒与柔然》、《吐谷浑史》、《汉赵国史》、《中国中世西北民族关系研究》、《西北民族史研究》、《英国、俄国与中国西藏》(主编)、《边疆民族历史与文物考论》、《长安与南海诸国》等着作十余部;发表有关民族史、文物考古和中外关系史论文百余篇。这些论着拓展了中国民族史的研究领域,填补了许多空白,如对中国古代民族敕勒、柔然、吐谷浑、党项的研究等;开创了研究和撰写十方国国别史的新局面;并在中外关系史和中国文化史以及丝绸之路研究方面多有建树。
2000年我考入西北大学西北民族研究所,师从周伟洲教授,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专业方向为丝绸之路艺术史研究。周伟洲教授在学术研究方面继承并弘扬了马长寿先生的治学方法,他在讲授学术规范和论文写作时曾指出,史学论文即是用大量资料来解决或阐述历史上的一个或几个问题。论文的论点需具备或大到社会性质,或小到地名、事件。论点要鲜明,要解决问题,或体现出将问题解决到何种程度。对于模棱两可的问题最好不要急于动笔,但在整篇论述中可有存疑。论文写作不能靠想象得结论,要依靠大量史实、资料进行推论。要古为今用,也要实事求是。论文的论点应是前人尚未涉及或论证不清、论据不足者,从而可充实而出新。然出新不可主观臆断、哗众取宠,充实亦需对前人的论述作深入研究,对所要研究的问题,应是在尽可能全面而详尽地了解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新的探索,广博才可创新。论点要确属自己的发现,沿用他人的观点要注清出处。文献是论文写作的重要依据之一。所谓文献无非是指正史、笔记、文集、碑刻、宗教典籍、外文资料和古文字资料等。使用文献应注意注释版本,同时还应注意对考古材料的使用,并应将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对应校勘。考古材料的引用应注明年代和出处。引用文献主要是为论点服务,一般要引用第一手资料,实在找不到的资料才可转引。资料应用要避免堆砌。引文可整段引,也可对原文进行概括,但都需详加注释。理论分析是在占有资料的前提下的分析。论文写作应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注重考据与理论相结合的研究方式,同时还应尽可能地进行实地考察,并加强对国内外学术动态的关注。周伟洲教授曾在《我的史学研究与史学观》一文中指出:“史学是一门科学,来不得虚假,不能为了服务于现实而伪造历史。”“因此,在撰写历史论着时,我特别注意历史资料的可靠性,决不随意歪曲和改动史料;也决不为了一鸣惊人,耸人听闻,而无多少根据地提出所谓的新观点……我知道用一个确切的历史事实比用十倍的过激、空洞的结论更有说服力。”“切忌先有一个主观的结论,然后寻找史料来论证。这种研究历史的方法是唯心论的,绝不可取。”“作为一个史学家必须善于用文字来叙述、论证史实。历史上凡是良史,其着作莫不具有文采,这是大家公认的。然而,如果刻意追求文采,以文害意,也是不可取的……对于史学家来说,文字简洁、明晰、准确,能用最简短、平凡的文字,表达出深邃的思想,化腐朽为神奇,是最高的境界。”
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无疑对于当代中国尚无规范的艺术学研究来说,具有重要的借鉴作用。而实质上,在人文社会科学中,虽然存在着不同类型的学科,但在学术规范上都应是基本一致的,马长寿先生所开创的治学方法永远都是我们学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