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星期,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按照惯例去胡凃家找他。
在楼下扯着喉咙喊了几声,往日他会从窗子上探出脑袋来答应几声,然后跑下楼来跟我会合,今天我都快叫破喉咙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这可奇怪了,难道不在家?小子长能耐了,居然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玩儿。
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没在家,拉开链子锁大门,几个箭步窜上二楼。胡凃他们家住的是栋二层楼房,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路过时还是黄泥巴和成的瓦房,读小学时他父亲一合计,干脆把一大家子人全部整到一块儿来住,所以就和他舅舅凑了点钱,自己买来水泥垒了个楼房。一楼是他舅舅一家人住,二楼因为窗户正对着屋后的坟林,再加上当初他爸出的钱少一些,就分给了胡凃他们住。
门是虚掩着的,起初我心里一惊,以为是进了贼,又听到似乎屋里有人在小声而又急促的交谈。一股热血涌上脑,我一脚踹开门,大喝一声。
“里面的人不许动,我已经报警了!”
客厅里空无一物,只有胡凃的爸妈正搭着木凳子坐在正中,满面愁云的讨论着什么。我一记当头棒喝,两人瞬间傻在原地。
“啊,叔叔阿姨,对不起对不起,我看门开着,以为有贼。。”发现自己跟个大马哈猴似的出了洋相,我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洞往里钻。
胡凃的爸妈很快就反映了过来,脸色在尴尬与无奈中纠结了一小会儿,这才跟我打起了招呼。
”小栎,是你啊!没事儿不怪你,刚才是听到有人在楼下喊来着,是你吗?“
”呃,是我,我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就自己上楼来了。“我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在说事情,没注意到。吃过饭了吗?”
“恩恩,吃过了,叔叔阿姨,我是来找胡凃的,他不在家吗?”
“他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不知道在搞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胡凃他妈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胡凃他爸脸皮抖了抖。
我点点头,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每天都有说不完的事情,没见过几个跟我妈一样潇洒的,她每天吃完午饭就去打麻将,打到奶奶做好了晚饭才回来。
走到里屋扫了一眼,一左一右两间房,左边对着门前大路的房间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人,估计胡凃在右边房间。我迅速确定胡凃的房间,一掌抽开了门,心里大喊一声:胡凃小儿,大爷收拾你来了!
“吱呀”劣质木门发出刺耳的尖叫,一股像是被子长时间受潮而没有见过阳光的散发出的霉味儿,差点没把我熏得人仰马翻。这都是啥啊?我皱了皱眉。
我认识胡凃这个人也有十多年了,作为朋友倒是没那么长时间,这算是第一次造访他的房间。以前我根本不上楼,在楼下跺跺脚的声音胡凃都能分辨出来。曾经我有数次心血来潮提出要去他房间里观摩观摩,想探寻一下书呆子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总是变着花样的婉言拒绝我,我还逼问过他,是不是房间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尴尬的笑笑,含糊着说没有没有然后就敷衍过去。好在我也确实没有特别的兴趣去窥探什么,干脆也就不再强求。
这间屋子里的灯光很昏暗,昏暗到如果不仔细看顶上那个还在发着蒙蒙微亮的家伙,都不知道这房间里还有灯这种物品的存在。天花板上耷拉下来一根电线,只用一个图钉就卡住了,底部坠着一个老式的低瓦数灯泡。可能从来没有人擦拭过它,上面已经扑了很厚的一层灰,光是这层灰就挡住了一半的光明。墙面没有粉刷过,大片大片的光秃,只剩下水泥裸露在外面的苍白颜色。还有一只滑稽的断腿儿蜘蛛,织了几张残破的蛛网斜挂在墙角,看那只蜘蛛无精打采的模样,我强烈的怀疑它从打从出生下来就活在这个房间里了,和胡凃相安无事的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
胡凃背对着我,坐在那个用几根柴禾拼凑起来的、可能被他称之为“课桌”的东西面前,我走过去,远远感觉他的肩膀在有节奏的上下起伏着,要不是我视力还不错,可能都看不出来。
习惯性的,我抡圆了一巴掌拍在胡凃背上。
“哟,怎么着,现在楼下叫你都不答应了,非得让小爷亲自上楼来请你,你拜在哪个山头了,架子倒是挺大的啊!”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以这种浮夸的方式交流,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按照剧本,他应该会转过来大喝一声倒给我一拳,奇怪的是,他动也没动。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格外寂静,我感觉自己问出去的话就像是一枚细小的石子,投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里,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就消失了。我的手还搭在胡凃背上,隔着那层薄衣传来轻微的颤抖,我转了一圈绕过凳子,看看这货到底在搞什么鬼。
老实说我从来没见过胡凃哭的样子。可以这么说,胡凃在认识我之前根本没挨过打,认识我以后,那挨打的次数简直是坐上了飞机,呈几何倍数的往上翻。每次一挨打,我只会做一件事,就是在旁边嚎叫,胡凃时候评价我说,我哭起来就像农村红白事宴席上的唢呐一样,能从山顶响到山脚。胡凃是个倔脾气,无论打的多疼,始终咬紧牙关不淌一滴泪,最多就是事后擤出一大把鼻涕,然后往鞋跟儿后面一揩,昂首阔步的回家去。后来初中生物课上老师讲到人体器官,我咬着笔杆子认真的思考过胡凃到底有没有泪腺这种东西。为这个事他无数次的嘲讽我,说我哭起来就是个骂输了架撒泼耍赖的娘们儿。
此刻我眼前的胡凃坐的端端正正,虽然腮帮子上没有明显的泪滴挂着,但是脸颊上厚厚的盐渍绝对不是几滴泪干了就能残留下来的,我有点想伸出指头蘸一点儿放进嘴里,尝尝是不是咸的。
胡凃的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红肿水润,我平时最爱吃的蜜桃就是这个样的。他紧闭着嘴巴,,却还是从喉咙间蹦出田里蛤蟆一样“咕噜咕噜”的响动,每隔三秒钟就打个闷嗝儿,要是撬开牙关,肯定是憋足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
这种气氛下我觉得心里面有些压抑,咯吱窝里痒痒的,我抬起手臂挠了挠。
胡凃摇摇头,自个儿在哪儿憋着,没有作出任何有价值的回答。
“你倒是跟我说啊,有谁欺负你了还是咋的?”这世上所有的闷葫芦是不是都一个样?
还是沉默和摇头,急的我连屁股也痒上了。我是个没有什么智商的人,或者说我的智商只能够用在翻墙和编造谎言。好,你不说话是吧?那我就等着!我也懒得去找凳子了,直接一屁股赖在了地上,他盯着桌子,我望着他,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在房间里怀揣着各自的心事。
好家伙真能憋啊!胡凃愣是一整个下午没吐一个字,眼看着太阳落山,我掐着时间算算也该回家了。站起身来,半截腿已经麻的并不拢,想再试着安慰一下胡凃,可是看着他没有丝毫变化的表情,只能咳出一口老痰啐在墙壁上。
“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别跟个存钱罐儿似的,只进不出!”说完这句,我头也不回的推门出了房间。
胡凃的爸妈还在客厅里讨论着,我瞅瞅屋里屋外,简直是个夸张的对比。
”小栎,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吧。“胡凃的妈妈留我吃晚饭。
我斜眼儿瞟了一眼他家黑灯瞎火的厨房,冷锅冷灶的,能有啥好吃的?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我一口回绝了******盛情邀约。
”不了,家里有好吃的,我就先回去了。“
胡凃他妈翻了个白眼儿,显然是被我这番直白的嫌弃气着了,我也懒得理会她,一步迈出大门自个儿回了家。
我是个刨根问底的人,胡凃一定是在家里挨了打,又不好意思跟我说。没关系,扭着他磨一磨不就知道了。
胡凃念的高中每年都有张贴红榜的习惯,摆上中考前十名,不知道是炫耀还是庆贺。张贴录取告示的时候我还陪着胡凃一起去看过,第一名硕大的红色头衔挂在他的名字前面,我在人群里像个小丑一样大呼小叫。
”看胡凃,你的名字在第一诶,第一诶!“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胡凃连退了三步,跟我划清了界限。
见过胡凃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我在课堂上掏出事先准备的好的牛黄解毒片,举手报告说自己要出去找热水喝药,老师没有多想就让我出了教室。翻了墙,逃了课,在我的世界里我这只能算是个佐料,乐滋滋的蹬着自行车,杀去了胡凃的学校。
国重就是国重,人家的学校是封闭式管理的,不像我们职中,保安随时都在亭子里打瞌睡。面对哨卡我有点发愁,我没有本校的出入卡,不可能从正门口大摇大摆的进去。想了一会儿,我把自行车骑到学校南侧的围墙边锁好,踩着车凳就翻上了墙,开玩笑,我可是这一行的老手,再锤炼几年,估计都可以徒手爬楼了。
不得不说胡凃他们学校确实气派,鸟语花香,想一想我每天在职中的教室里都能被灰呛醒,感慨上天是如此的不公平。胡凃的教室我陪他一起去看过,在教学楼一楼的拐角处,我贼眉鼠眼的缩了过去。
”我说,昨天城北XX高中有个学生跳楼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说是学习压力太大突然犯了分裂症,直接从教室窗子跳下去了,摔得那叫一个惨,啧啧啧..。。“
两个巡校的保安闲聊着在花园里逛,我情急之下看都没看就钻进了旁边的草丛里,进去以后发现居然是从刺玫瑰,扎的我想喊又不敢出声,只能把自己的嘴捂着。
终于走了,我从花丛中爬了出来,中间手又撑在花刺上,划了一手的血。
“同学们,把书翻到……”靠近糊涂的教室,里面传来老师的声音,我像个贼一样蹲在窗子外面,一点一点把脖子伸长。挑选偷窥位置的时候,我特意选择了教室正中间的窗户下,这里既不容易被后面的学生看见,也不容易被讲台上的老师发现,我简直佩服自己的机智。
咦?胡凃呢?
目光在教室里扫荡了几圈儿,一个认识的人没有,胡凃也不再,只有第一排靠门的位置有一张课桌空着,我蹲下来琢磨:难道胡凃昨天挨完打今天屁股肿了,不能来上课?
”喂,你看够了没有?“头顶上一声炸雷,我仰起脑袋。
目光正对上一副眼镜儿,我艰难的把脖子绕了一圈,发现教室里的老师早就靠在窗边了,靠窗一排的学生也全部把脑袋探出来,从上扫到下。
跑路的想法只出现了半秒钟就被我掐灭了,本大爷向来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既然被逮住了,不如就堂堂正正的站直了身子。
“我是来找胡凃的,我记得他就在你们班。”
“胡凃是谁?你小子鬼鬼祟祟的在窗子下面蹲着,还这么硬气。”
“胡凃就是中考第一名的那个胡凃!”连我兄弟的大名都没有听说过,你还在学校当老师?回家放羊去吧!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亏得当初还张了榜,一周了都没来报道,打了校长的脸!”
”你放屁!“胡凃没有来报道?开什么国际玩笑,这种书呆子没有提前来报名就不错了,当着我的面损我的好朋友,门儿都没有!
”诶我说你这个兔崽子,跟你说你还不信,这么没素质,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你从哪儿进来的!“
”老师,您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我突然变得很客气。
”嗯?什么话?“
”所有你管不到的事,都关你锤子事!“
”你!你给老娘站住,别跑!“
哈哈哈哈,想追我,简直是搞笑,我做了个鬼脸,顺便回身拍了拍屁股,撒腿就跑,老远听到后面教室里的哄堂大笑。
难道胡凃真的没来报名?翻墙出去的时候,我坐在墙头思考了那么一小会儿,直到有保安出现叫嚷着让我下来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下去是吧?好!我纵身一跃,直接跳到墙外面去了,只有保安还在里面叫骂。
”个****的,等老子抓到你,打得你妈都不认得你!“
眼下我可没有闲心跟他们干耗着,回忆起昨天胡凃反常的样子,感觉这事儿有点玄机,我撒开了脚丫子蹬上我的永久,直接往胡凃家里冲去。
他家的大门是锁着的。
我气喘吁吁来到他家楼下时,只看见一楼那扇生了锈的铁门上套着一条链子锁。
”胡凃,胡凃你在家吗?“我不甘心的尝试着在楼下喊他,可是无人应答。
刚刚蹬车时没觉得累,现在停下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了,双腿灌了铅一样,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的在胡凃家门前的路牙子上坐下来,我开始浮想联翩。难道胡凃搬家了吗?不可能啊,这种事他没有理由不提前跟我讲一声。还是他家里有人得了什么病需要照顾,梳理了一下胡凃家里的人物关系,很快也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胡凃家隔壁,那栋我常在墙角撒尿的楼房,二楼的窗户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了一张脸。我一看,是陈阿姨,看到她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小时候往她家养猪的圈里丢过鞭炮。
陈阿姨看了看是我,脸皮子当场就拉了下来。
“喊什么喊?家里死了人啊!”
“对啊,我喊了半天都没人答应,结果冒出来你这么个魂儿。”跟我呛,呛不死你!
”哎呀你这个娃儿,嘴里没一句好话,刚才你在喊老胡家的小子吗?“陈阿姨悲哀的发现她的确说不过我,只有岔开了话题。
”对啊,明知故问。“鞋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块泡泡糖,我脱下来在路牙子上蹭了半天愣是没蹭下来,拿手指抠了抠,裹得一手都是,我支弄了半天搓成一个球,弹到了路上。
“早上的时候我看见他跟他妈一起出门去了,我还跟他妈打过招呼,他妈说去二十九街坊给人看病去了。”为了化解我没搭理她的尴尬,陈阿姨爽快的把我想知道的事抖了出来。
连谢也没道一声,我爬起来骑上自行车就跑。
“这个孩子咧,火急火燎的,没礼貌。”陈阿姨摇摇头,拉上了窗户。
二十九街坊是临近我们队的一个居民区,没有太大的面积,拉直了看也就四五条巷弄,住的也都是些外来户。说起这些外来户那可是拽的很,特别是一些山沟沟里出来搬进城的乡民,感觉自己挪了个窝就是城里人了,我都没数过从小到大跟他们的娃打了多少次架。不过我还是爱往那儿窜,主要是时常会搞些民间艺人整些杂耍什么的,小孩子嘛都喜欢凑热闹。还有个重要的原因,这些外来户有的挺有商业头脑的,有两家整了几台破电脑,开了黑网吧,我偶尔也会偷跑去打打游戏。
20世纪初期,其实像胡凃他妈妈干的赤脚医生这种职业已经基本上要绝迹了。胡凃有跟我提到过,说他妈想开一个小诊所,但是好像资金不太够,所以还一直在走街串巷的给人看病,好在我们那一带都跟胡凃他妈比较熟,所以有些小毛小病的多半为了省钱也不会去医院,就招呼他妈去给瞧瞧。
二十九街坊我熟悉的很,哪家的窗户被我打烂过我都能记着地方。骑着自行车,我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找,生怕漏了哪一家,主要害怕的是胡凃他们在楼上给人看病,这样我就算找到天黑,只要他们不下楼,那就根本没戏。
找到第三条巷道的时候,我瞧见右手边底层有一扇开着的门,门外的凳子上摆着胡凃他妈显眼的医疗箱子——一个形状像夏天卖冰淇淋的小贩手里泡沫箱的木制品,上面有用红色油漆刷上去的医疗十字符号,我一度还认为它很好看。
熟悉的背影正盘坐在医疗箱上,我纳闷儿了,这小子在参禅悟道?
把自行车小心翼翼的靠在墙边,我脱下右脚上的鞋,蹑手蹑脚走到胡凃身后。他依旧在出神的把玩着手里的某个小物件,丝毫没有感应到身后有人,我瞧了瞧他手里的玩意儿。
那是个我们小时候常拿来做游戏的四瓣纸花,我早就想不起来应该怎么折了。以前我们爱在每一个花瓣上分别写好“东、南、西、北”,然后在内侧写上各种整蛊的事件,轮换交到每个人手中,闭着眼合拢又打开它,打开是什么内容,就让下一个人照做。不去上学,在这里给我摆弄这东西,我真想抄起手里的鞋拍在他脑袋上。
此刻这朵纸花在胡凃手里开开合合,眼尖的我发现里面只有两个选项:上学、不上学。
,胡凃就这样专心致志的把玩着,有种感觉,他的心神似乎根本不在这上面。我扬起来的鞋子又放下来了,突然有点儿不想打扰他,就让他这么心神不宁的玩儿下去。终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胡凃打了个激灵,转过头来。
看到他的脸时,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X,你是谁?“
眼窝深深的内陷,才多久不见,胡凃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真要形容一下的话,我觉得跟常来这里杂耍的那些艺人摆弄的木偶没有太大区别。可我印象中的胡凃,双目炯炯,喜欢摇头晃脑的念他的口头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说好的读万卷书,就是开学一周了还不去报名,说好的读万卷书,就是在上课的时候跟着他妈跑来走街窜巷?
胡凃看见我的时候身子也是一震,不明白我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往前踏了一步,拽住他的衣肩。“胡凃,你丫怎么了!今天我旷课跑你们学校找你,你们那个戴眼镜的泼妇老师跟我说,开学一周多了,你连名都没去报!”
想起那个婆娘我就来气,鼻子有点堵,我用食指掏了掏,拽出老大一坨鼻屎,顺手就抹在了身旁的墙上。。
“我……我不想读书了……”
“你早上起来拉屎掉茅坑里了?”“不想读书”这四个字换谁跟我讲我都相信,唯独胡凃说出来我没有办法不认为他是在开玩笑。
“我真的不想读书了。”胡凃出奇的平静,跟在说别人的事儿一样。
“你是真胡凃还是假糊涂?好吧,要是不读书,你以后吃什么?”
初二的时候,我家背后有户姓马的人家,他们在院子里码了一个好大的洗衣台,我和胡凃有时候会藏在洗衣台下面,偷偷吃树上摘下来的青核桃。青核桃这东西最烦人的就是外面那层皮,砸烂了以后只要沾一点儿,手就会变绿。用纸是擦不干净的,我们只能把手上的绿浆往洗衣台上蹭,蹭到最后整个洗衣台都变绿了,也不知道马家的人洗衣服会不会也沾上一点。有一天我突然跟胡凃说我不想读书了,胡凃问过我一句话。
“你不读书以后吃什么?”
“吃我爸妈的呗!”我一边用牙咬着核桃壳一边说,“嘎嘣嘎嘣”全是牙齿发出的声音。
今天,我问了这个同样的问题,想知道胡凃到底要干嘛。
我问出这句话时,胡凃的眼里迸发出一股惊人的怒意,里面包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可也仅仅是一个照面,这种气势就荡然无存。
“我,我想跟着我妈学医,做一个医生……”
“医生?我的天,还是像你妈一样的赤脚医生?你爸妈连个家都养不活,你跟我说……”
“啪“,响亮又刺耳。胡凃扬起的巴掌还高高举过头顶,仿佛是武侠小说里的如来神掌。
我感觉左脸颊像被马蜂蛰了数十次,转眼间就有肿起来的迹象。
“说够了没有?我以后怎么样,管你屁事!你在这里来对我家里人指指点点的,算哪根葱?”
我反应了整整一刻钟,这才发现,脸果然肿起来了。
“胡凃,你!”
“你什么你,我认识你吗?你滚,马上滚!”胡凃突然像春季里发了情又无处配种的野猫,我都没有空闲去想明白是哪个环节击中了他的软肋。
伸出右手食指,胡凃指着巷弄口。
“滚!”
“好!好!好!我滚行了吧!”各种莫名的情绪一时间找不到宣泄口,只能撒气到右手攥着的鞋上,我“啪”的一声丢到地上,把脚塞了进去。
“你可别后悔!这一巴掌我记下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是我从武侠小说里看来的台词,无数次幻想过在什么情形下能够豪气冲天的说出这句话,没想到今天竟然用在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巷弄里。
情急之下我硬是塞了几次才把脚戳进鞋里,狠狠地嗞了几下,顺便拿手指捋了捋,这才完全穿好。现在的情况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我把肿起来的左脸往胡凃面前凑了凑,指了指示意他看清楚。然后一个潇洒的转身,走到巷弄口翻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胡凃在身后嚎啕大哭,声音传出去老远,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XX的都没哭,你嚎个啥!”我捂着脸心里默默的骂娘。
我曾经很天真的以为,我跟胡凃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后来想想拿来比喻友谊不大合适,干脆叫同穿一条裤子。可他这一巴掌掴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有些明白了。
冬天的雪积得再厚,冻得再硬,它的本质还是雪。等到来年开春日照当头,所有的沉淀,都会慢慢化为一江春水,或蒸发,或汇入江湖,再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