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凃终于说服了他爸妈,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人们总觉得生活艰难,只是因为快乐的时光都来的特别短暂,而烦恼的日子却无比漫长。我相信这一刻对于胡凃来说是开心的,于我而言,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明天胡凃就要启程了,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待在他家里,默默的看着他整理自己的东西,他往行李箱中塞的也许并不是衣物,同样还有我的关心。
本来想送他点儿什么礼物,思前想后也没有拿定主意要送些什么。小时候去外地之前,奶奶总会用塑料口袋装上些门前的泥土,说是到了他乡水土不服的话可以把泥巴拿来泡水喝。于是我在院子里行道树下刨了好久,选出了自认为最干净的泥土,用一个玻璃瓶子装好,送给了胡凃。
“别忘了家乡的味道。”
当我把装满泥土的玻璃瓶交到胡凃手上时,他愣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拿回玻璃瓶,自顾自的装进了他行李箱的某个角落里。
“去了美国,有什么不顺心的记得告诉我,别自己一个人憋着。需要什么支吾一声儿,我给你邮寄过去。”
我还是没有把那天孙娟跟我谈话的内容告诉胡凃,在我看来,最好的祝福就是保持沉默。有些事情不需要人为的去干扰它前进的轨迹,该来的总会来,胡凃自己可以做正确的选择,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他已经有能力去负责自己的人生。
“明天才走,再说了,你反正是要去送我的,不必现在就把气氛搞得这么伤感嘛!”
胡凃跟我不咸不淡的开着玩笑,我看得见他眼底的泪光闪烁,无论如何,我知道他心里也并不像表面上来的那样轻松。
相比之下,胡凃的父母倒是显得比我更激动,虽然没有到他的房间里来打扰我们两兄弟谈话,却一直在外面忙着把刚腌好的腊肉香肠往孙娟的包里装。那模样,恨不得把胡凃下半辈子要吃的东西全部塞进去。
我在胡凃房间里兜兜转转,意外的发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是那截当初被我压断的树枝。
像是被胡凃截了最粗的一截,它就那么安静的躺在衣柜下的第一个抽屉里。
“这截树枝我一直留着,也算是你送我的一件别致礼物吧。”
我手里抓着这截树枝感慨万千,胡凃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我身边,手掌抚摸着粗糙的树枝。
“没想到你把它也留下来了。”
“当然,这东西可是有纪念意义的。”
“这么一说,我那儿还有小学时你送我的圣诞节贺卡,还记得不,你写了一个错别字。”
“哈哈哈,你就知道拿这件事损我。”
提到那张贺卡,我俩同时笑出声来,我几度耻笑过胡凃,那也许是他人生里写过的唯一一个错别字。
“我说你小子也是挺大牌的,当年我读大学时你就到火车站送过我一次,现在我还要跟着你去CD送你上飞机。”
我锤了他的胸口一拳。胡凃要从CD坐飞机,飞到天津去和孙娟的父母会和。在此之前他已经把护照什么的都办理好了,我答应过他要送塔到机场,也就意味着我还得跟他一起去CD。
“别忘了,我去北京读书时你丫欠我一次,这都好几年了,利息也得收回来才行。”
胡凃没有忘记他走的那次我缺席了,这也是之前他跟我讨价还价时我轻易就答应他一起去CD的最大原因。从内心里讲,我还是觉得亏欠他的。
我就这么看着他打包行李,从日出到日落,第一次在他家里吃饭,当然,是他和孙娟一起做的。
我没有收拾什么衣物,反正去了CD还要再返回家一次,第二天就空着手跟胡凃孙娟一起坐大巴去了CD。
十月的CD早晨有些清冷,机场里来来往往的旅客行色匆匆,我帮孙娟背着背包,胡凃拖着他的行李箱,穿梭在大厅里办理各种登机前的手续。
趁着他去换取登机牌的空档,我跟孙娟简单的聊了几句。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
“看情况吧,暂时先让他安心学习,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他。”
孙娟看着胡凃奔来跑去的身影,显得有些惆怅。
“那边的一切你爸妈都给他安排好了吧。”
“嗯,你放心吧。”
“那就好。”
忙完了手续,胡凃气喘吁吁的跑到我们跟前,孙娟心疼的给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
“都弄好了,十五分钟以后登机。”
胡凃没有理会孙娟的动作,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孙娟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还有些话想单独跟我说。
“我去一趟洗手间。”
找了个借口,孙娟一个人走开了。
“这是你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一到秋冬季节我的嘴唇就是这样,平时不大爱喝水。
“不,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去北京念书。”
胡凃递过手里的矿泉水瓶,我接过来灌了一大口。
“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很早之前我就说过,你的人生会比我的更辉煌,只是希望你在那边好好发展,别忘了国内还有我这么个兄弟。”
拧好了瓶盖,我又把矿泉水瓶还给了胡凃。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放心吧,我会不定时通过网络跟你聊天的。”
胡凃把背上的背包挂到胸前,拍了拍表层,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送他的笔记本电脑他还带着。
“那就好,记住我说的,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等我以后有机会了,一定来美国找你。”
给了胡凃一个大大的拥抱,言尽于此,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娟回来了,老远看见她,我松开胡凃的肩膀。孙娟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背包,对着我莞尔一笑。
“我把你的胡凃拐走了,再不走的话,我都担心他要跟你回去了。”
“行了行了,去吧,保重。”
有种鱼刺噎在喉咙眼的感觉,我已经说不出来更多的话,推了一把胡凃,示意他赶紧登机。
“我走了,你也要多保重!”
“嗯!”
胡凃被孙娟拉着,一步三回头,我不停的冲他挥手,目送他俩消失在检票口。
站在机场大厅里,来往的都是提着行李箱的旅客,我却觉得有些孤单空荡。
胡凃这滴水终于从江河汇入了大海,我相信他会回来,也许等到他再回来的那一天,已经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愣头青了。
送走了胡凃,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再度摇晃了几个小时的大巴车回到家,我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重回广州。
临走之前奶奶给我塞了很多零食在行李箱里,都是我最爱吃的,我嘱托二老好好保重身体,又踏上了漫漫旅途。
无数次想过自己以后的人生,是否真的就这样沿着父亲画好的轨迹走下去。老实讲我不太喜欢目前所做的一切,因为我从未曾认真的规划过自己的人生,无论是大学所学的专业,还是现在的生活,这一切都不是自己选择的。不久之前大海曾联络过我,他现在在上海工作,我问起在做什么,他并不想提及,想来也是打拼的辛苦。
我是该感谢自己在当下就业难的社会局势中偏安一隅,还是苦恼自己没来得及好好打拼就陷入了安逸的境地。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我的心告诉我说它更喜欢海阔天空的世界,就像胡凃所追求的那样,可他终究是他,我终究是我。
回到广州,我没有打电话让小李来接我,而是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乘坐出租车去了刚来这里时父亲领我去过的工地。倒不是我惦记着工程进度,而是心中还担忧着工程的质量。
建筑已经起了约摸有四分之一的样子,我之前看过图纸,心里多少也有个谱。
说来也奇怪,第一次来的时候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工地上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今天都已经快走进去了,却罕见的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我迈着步子往工地里走去。
工地的大门上写着一行对联,上联是“平平安安上班来”,下联是“高高兴兴回家去”,因为没有门框,所以也就没有贴横幅。
走进大门,我看见工地中间的空地上依旧摆放着许多建材,却没人在工作。看看手腕上的表,这个点儿应该正是施工时间,莫非今天大家都放假吗?
我往身侧的工人板房看去,有几个工人在板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一见到我,几人交头接耳一阵,其中一个年纪偏大的中年人老远冲我喊。
“喂,你是哪家的小子,跑来这里干嘛?”
见他迟疑了一下向我走过来,我也热情的跟他打起了招呼。
“大叔,这个工程是我爸负责建造的,我过来看看,你们今天怎么没施工啊?”
他们没见过我和我爸一路,我还是尽早表明身份,免得被当成偷建材的贼。我可是见过工地上抓贼的,逮住的话那打的叫一个惨,恐怕半条命都得搭进去。
“你说你是杨总的儿子?”
中年人说话间已经走近了我,听了我的话有些怀疑的上下打量着我。见我神色坦然,也放松了警惕。
“是的,我今天刚回广州,顺路来看看建筑进度。”
“建筑进度?我看你是冒充的吧,这工地都停了几天了,杨总没告诉你吗?”
似乎是掐准了理由,中年大叔顿时警觉起来,我看见他垂下去的右手往后面勾了勾,刚才那几个站在板房门口的工人提起几根钢筋开始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工程停了?我爸没跟我说啊,我国庆节回老家去了,今天刚回来,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倒是不害怕他们围上来,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关心的是工程为什么停了,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
当下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工地被监管部门抽检了发现建材有问题?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前两天来了一帮人,说让停就给停了。”
见自己的同伴都赶过来了,我也站在原地没有跑,中年人再次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你要真是杨总的儿子,赶紧回去帮我们问问你爸,这工程到底什么时候开工,我们都还等着开工资呢!”
“是啊是啊,我们这个月的工资可得按时结算……”
见中年男人表态,他身边的几个工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大家别着急,我现在就回去看看情况,该大家的工钱一分都不会少。”
我害怕众人激动之下会出事,赶紧做出承诺稳住他们的情绪。掏出手机拨通了我爸的电话号码,响了半天没人接,我再打,还是没人接听。
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我也顾不上再跟工人们耗时间了,赶紧给小李打电话。
“喂,小杨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小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李哥,我今天刚回来,顺便到工地上来看了一眼儿,工人们跟我说工程几天之前停了,我打我爸的电话他没接,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小李支支吾吾的,似乎不愿意跟我讲。
“这件事儿我不好说的,这样吧,你在工地上等着,我过来接你回去,你自己问杨总吧。”
“那好,你赶紧过来。”
挂断电话,工人们听见我刚刚给小李打电话的全过程,也确认了我的身份。我安慰大家不要着急,一路小跑到工地大门口等小李过来接我。
公司离工地挺远的,我预计大概要半个小时小李才会来。结果还没等到十分钟,小李就开着另外一辆车停在我面前。
“今天没去公司,这是我自己的车,上来吧。”
见我一脸疑惑,小李连忙解释说。我点点头,也不想再多问,一头钻进车后座。
“到底怎么回事儿?”
虽然知道小李不会跟我讲清楚,我还是耐不住性子要问他。小李苦笑了一下,显得很是无奈,并没有回答我。
算了,我自己回去问我爸。不再选择逼小李说话,我只是催他快些开车。
小李的车速很快,看得出来他知道我心里着急,一路连闯了两个红灯,眼睛都没眨一下。从城南到城北,疾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在了我家大门前。
来不及跟他道谢,我推开车门跳下去,直接冲我家跑去。跑到门口,我开始使劲的砸门。
“开门!快开门!”
“诶,来了来了,谁啊这是,催命噢!”
打开门,保姆一见是我,意识到自己之前多嘴了,赶紧低下头闪到一边。我现在可没心情搭理她,急匆匆的问了一句。
“我爸呢?”
“杨总在楼上房间里。”
还好父亲在家,我心里的紧张感消除了一大半,还在家就说明问题不大。
几步跨上楼,我站在父亲房间门口,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捋了捋衣摆和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敲响了他的房门。
“噔噔噔……”
“我不是说了没事儿别来打扰我吗?”
父亲的冷喝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保姆了。
“爸,是我,我回来了。”
“哦,是栎儿回来了,你进来吧。”
我准备自己打开门进去,却发现房间门从里面反锁了。
“爸,门被你锁上了。”
在外面喊了一声,我听见房间里有椅子挪动发出的声响,隔了半分钟,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这人神神秘秘的在房间里干嘛呢!平时了没见他锁过门。带着疑惑,我轻轻一推。
房间里有些昏暗,父亲并没有拉开窗帘,我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中。“啪”的一声,房间里的台风打开了,我看见父亲又重新坐回到他的书桌前。
我离开广州前后算起来也不过半个月,半个月之前父亲还是每日西装革履的,整个人意气风发。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却像是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眼窝深陷,肩上胡乱的披了一件外套。我往书桌跟前靠了靠,看见桌上的茶杯掀着盖子,里面的差叶已经被泡的发胀,估计有很久没有更换过了。父亲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烟雾缭绕之间,我眼尖看到他浓密的头发之间,有几道显眼的白色。
“爸,你这是……”
之前在小李车上我想过很多种委婉询问的方式,此刻这些问题却像是卡在了胸口,说不出来。
“没什么,最近事情有些多。”
“那……工地那边?”
“嗯?工地那边怎么了?”
父亲并不知道我已经去过了工地,还想着把事情盖一盖。
“回来之前我去了工地一趟,他们说……”
“看来你都知道了……”父亲吐出一口烟,我感觉有些呛人,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嗯,工地停止施工了。”
“为什么停了?不是修的好好的吗!”
父亲不紧不慢的语气倒是让我有些急了,怎么说停就停,父亲在里面可是砸了不少钱和心思啊。
“你之前说的对,有些事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前几天省上来人突击检查,工地上的建材被查出来不合格,当时就停了工程。”
“怎么可能突击检查!你不是跟那什么负责城建的赵局长关系那么好吗?而且他收了你的钱,这种事他肯定会提前给你透个风声。”
这天杀的赵局长,拿钱不办事!这种突击检查平时也多了去了,像他们这种又吃又拿的,怎么可能在内部没有人通风报信!我把一切的罪责都怪到了赵局长身上,却忘了之前还怒斥过父亲用了不合格的建材。
“赵局长……他被双规了……”
“嘣”的一声,霎时间天塌地陷,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赵局长被双规了。
意料之外的事情,此前我一直对他没什么好感,或者说是极其厌恶,恨不得他早点被抓起来。可是这一行涉水深了,我也知道他和父亲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唇亡齿寒。赵局长被双规了,那么接下来,父亲行贿的事情也不过是几句审问的事。
可以预见的是,这座城市会有多少建筑随着巨响轰然倒塌。随之而来的,还有我们家的顶梁柱,它此刻也岌岌可危。
父亲,很快也要进去了吧……
2009年10月13号,花依旧香在盆中,行道树依旧伫立在路旁,而我却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特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