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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独裁者

(摘自阿梅迪尔·弗罗伦斯的日记)

3月26日。我仍在监狱里,自从扮演过马泽帕之后,接着又扮演了修维奥·佩利科的角色。

当我们一行几人在前天被囚的时候,三个黑白混血儿粗野地抓住我,逼迫我走上了几级楼梯,又在昏暗的过道里走了一段。过道通向一条长廊,长廊上一扇扇全是地牢的门。这地方很容易把守,过道很窄很窄,只需在两端各设一个哨兵就行了。我不知道将来用什么方法才能逃出去。

我被单独关在一间黑屋里,门随即被锁上,用三种不同式样的大锁锁着。牢房倒是不小通风也不错;光线从离我头顶12英尺高处的一扇窗户外射进来,上面有纵横交错的铁栏杆。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个本子;桌子旁边有一把椅子。一张看起来还挺干净的床以及一些盥洗用具。天花板上有一盏固定的电灯,地牢的“湿草”当然很舒服。如果我不是被劫持来的,准会觉得这书房挺合心意。可这会儿,我独自在牢房里,满脑子都是消极的念头。

这时候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同时我在回忆着旅途的迷人风光。

一个小时后,正当我发呆的时候。门扣“轧轧”作响,锁也发出哐当的声音,门被推开一道缝。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任凭你怎么想也未必猜得出。

我看见了托摩基!他是在我第三次听见那种神秘的(当然我现在仍不知道那噪音是什么)轰鸣声的那天失踪的。他竟然敢在出卖了我们之后,还跑到我跟前来!这家伙一定另有所图,我要小心提防才是。

他似乎已经准备好接受我的指责,所以进门前先朝里面窥视了好半天,他这样做还算是明智的。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我真想一拳把你打死,你还有何面目来见我?”我嚷道。

那个叛徒赶紧把门一甩,我一下撞在了门上,这样倒使我冷静下来。我使劲地拧他的耳朵来取乐,可那样我又能得到什么益处呢?只会让我目前已经很不愉快的处境变得更加复杂罢了。

他也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接着门又开了一条缝,那讨厌的东西又把头探了进来。哦,他这会儿可以进来了,我已经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慢慢地内心也恢复了平静。

我重复着刚才的话,但口气已缓和多了。

“哼,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当差。”托摩基面带羞愧地说着推开门走了进来。

长廊里还有两个端着食物的黑人,托摩基把食物摆到我桌上。一看见食物,我似乎闻到了香味,馋得直流口水,这才意识到自己饿得要命。这也难怪,现在已是下午两点了,可我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我不想再等了,也不再问什么,只顾吃食物。托摩基不无敬意地侍立一侧,问他什么,他也就毫不隐瞒地回答什么。按照他的说法,我是客人——很不情愿来的客人!是强大的无人能比拟的君主哈利·基勒的客人。这是个令人作呕的名字——是他让人把我们带到这个独特的城市中来的,这里到处是“大房子”和许多的机械装置。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飞行之后,要相信这些实在不难。飞行至今还使我心有余悸呢。

我不停地提问,他则很有耐心地接连不断地回答着。我敢肯定地说是我们谈论的这位国王把托摩基安置在莫娜丝小姐的必经之路上,并聘请他当向导,就像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抽到了变戏法的人塞给她的牌那样。托摩基不承认有那么回事,说他在受聘时根本没有其他意图,他甚至还说只要莫娜丝小姐和圣·伯雷在非洲,他就一直会受到黑域国王的聘用。他在嘲笑我吗?我看着他,他似乎有点蔑视我的样子,是不是认为我今天不如他呢?

他承认自己是受了莫西利埃的引诱。莫西利埃自然是这位关押我们的暴君所豢养的走狗,而且是相当忠心的那种。他经常用花言巧语向托摩基描绘那位他从未谋面的哈利·基勒的威力有多么大,又是多么慷慨,他答应给托摩基轻松自由的生活。这就是他背叛我们的全部理由。

我问他是否知道他的老朋友通伽内出了什么事时,他的脸顿时变得严峻起来。他扫视一下四周,轻声说:“Kwik”!

和我预料的结果一样,可怜的通伽内已经死了。

托摩基把他所了解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在他失踪那天听见的轰鸣声就是那些飞行机器发出的;拉古赫中尉,我该称他为胡佛斯上校才对,就是乘那些机器来的。他安排手下的两个士兵带路来接我们,同时他们以洗劫所经过的村寨为业,并引以为豪。那天我和通伽内出门时发现树上有很多凹凸不平的地方,那正是飞行机器降落时,其叶片打在灌木丛上留下的痕迹。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士兵会突然出现以及为什么其指挥官会保持那么整齐的仪表这两个疑问。有个黑人在无意中被子弹射伤,但他并不认识那位所谓的中尉,不过他认出其中有个士兵曾袭击过他的村子。当那黑人认出他时马上露出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至于托摩基,他也是乘坐那台机器来的。那叫……

他说了一个名词,可他的发音太难听懂了,我费了很大劲才听明白他是想说“黑域”这个复合英文单词。太好了!那么我们现在是到了黑域城了。我认为这是一块不易被人发现的尚待开发的处女地,可托摩基说这是个了不起的城市。

在这黑人向我透露上述信息的时候,我心里仍在不断地琢磨着:既然他能以财背叛我们,就能以财背叛他的主子喽?于是我靠近他,告诉他,想给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足以他生活后半辈子。这坏蛋对我的提议丝毫不感到高兴,他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那神态就像是个完全看不到获得这笔财产的希望的人。

“别抱任何幻想,”他告诉我,“这里有很多士兵,有很多‘toubab’,很高的围墙。”

他还补充说,城的四周是茫茫无边的沙漠。这倒是真的,我在空中穿行时也亲眼目睹了。这么说来,我们无论想什么办法也都无济于事了?

吃完饭,托摩基走了。剩下的时间仍然是我在独处中度过的,无事时我依然在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晚上还是托摩基替我送饭——从这吃的两顿食物的味道来看还真不错。我的表刚指向九点钟,灯突然就灭了。我只好摸黑上了床。

等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3月25日了。起来后,洗漱完毕,我便拿起笔来记录下了被捕和空中旅行时所经历的一切。心里感到十分平静。那天除了见过按时给我送饭的托摩基,再也没见过其他任何人。晚上我吸取了前一天的教训,为了防止摸黑上床,便早早躺下了。果然不出所料,灯确实和头天时间一样灭了。看来这是这里的规矩,又一夜安睡。再醒来时已是3月26日了。我感到神清气爽,正当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又产生了一个难解的疑问:他们抓我们来到底想要什么?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一个可以回答这些疑问的人?

真是天遂人愿,我的这一愿望当天下午就实现了。我们受到了独裁者哈利·基勒的会见,而且我们的境遇自此有了重大变化。直到现在我还在为此激动不已呢!

我的房门是在下午大约3点钟左右打开的。这次与以前不同的是,托摩基没有来,而是另一个老“朋友”莫希利埃。还有12个黑人陪他一起来,大概他是他们的小头目吧。

我的同伴们被这些人夹在中间,规规矩矩地向这边走来,包括布拉松小姐。只有圣·伯雷没来,据他年轻的姨妈说,他被松绑后,直到现在还是没法动弹。我自然而然走出去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心里想,我们的最后时刻就要到了,我们正被押往刑场。

事情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我们沿着一连串过道走啊走,最后终于来到一个大房间门口。我们走了进去,卫兵们站在门的两边一动不动。

房间里只有一把用棕丝编的扶手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个杯子,里面装了半杯液体。从散发出来的气味判断,那里面是白酒。扶手椅在桌子后面,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我们的目光全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确实值得我们仔细端详。

从他的面部表情判断,他的年龄甚至更大。虽说他不能同赫尔克里比,却也高大结实。一双大手和粗壮的四肢都表明他非同一般,体力过人。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头部:脸上没有一点胡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雄壮、勇猛、险恶;额头宽而光秃,似有超人的智慧;头顶上顶着一丛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真是名符其实的鬃毛,似乎他从来就没使用过梳子。他下颌朝前伸,下巴又方又厚,表明此人相当粗暴且感情强烈。深陷的双颊晒得黑黝黝的,颧骨凸出,形成两片往下垂着,露出他那满口结实但由于不常洗刷而发黄的牙齿;两道浓密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时不时发出令人难以承受的光芒。

此人的确不同凡响。他唆使人们贪欲、犯罪和厚颜无耻,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可他也令人畏惧。

哈利·基勒穿着灰蒙蒙的上装,下穿马裤、绑腿以及紧身短上衣;衣服上污迹斑斑,一副狩猎归来的模样。桌上还摆着一个大大的毛帽子,右手就在帽子旁边,不住地颤抖着。

夏托内医生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那只手,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们说:

“我们面前这家伙一定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是个十足的酒鬼。”

那家伙一言不发地把我们挨个打量了一番,然后又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听说你们一共有6个人,”他终于开了口。说的虽然是法语,但带着浓重的英语语音。他声音沙哑,语气严厉,“我怎么只看见五个?”

“有一个在生病,”夏托内医生说,“是你的手下把他捆得太紧了,以致松绑后动弹不了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们这位对话者突然站起来,唐突地说:“你们到我的王国里来是想干什么?”

这问题太出人意料了!尽管当时气氛紧张,我们还是不免想笑。咦,明明是他指使人把我们抓来,怎么还说是我们要来的呢?真是个野蛮的独裁者。

他用威胁的神情看着我们,接着说:“毫无疑问,你们是不是搞间谍工作,想打探我们虚实的?”

“请原谅,先生……”巴尔扎克说。

可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头,突然愤怒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桌子啪啪响。沙哑着嗓子吼道:“要管我叫主人!”

巴尔扎克一直是个演说家,现在更是他充分发挥的最好机会。他将左手放到胸前,然后用右手在空中一挥,热情奔放地说:

“自1789年以来,就没有谁敢自称是法国的主人。”

我敢保证,假如换个什么地方,巴尔扎克这番颇有些夸张的辩解都会招来一阵哄笑。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在野蛮人聚居的地方,我敢说这番言辞算是相当文明的。这表明我们决不会在这个醉醺醺的冒险家面前低三下四。我们对这番雄辩报以热烈的掌声,彭辛也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他受其爱国热情的感染,也大声喊道:

“剥夺我们的独立就是剥夺我们的自由!”

伽兰特·M·彭辛!说得太棒了!我们都非常赞同他的说法。

听到这些无可辩驳的声明,哈利·基勒一时无言以对,他只是耸了耸肩。他再一次轮番审视我们,仿佛以前从没有碰到过敢顶撞他的人。他的目光飞快地从这人身上转到那人身上,最后盯住巴尔扎克,投以最凶恶的目光。巴尔扎克毫不畏惧,不仅能滔滔不绝地驳斥对方,让对方无言以对,而且大有米帝之子英勇威严的气概。对这位考察队队长的敬佩之情在我心中连续不断地升级。

哈利·基勒竟然忍了忍,没发脾气,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事!他用平静的语气问:“你会说英语?”那种平静来得和他刚才那阵爆发一样突然。

“是的。”巴尔扎克回答说。

“你同伴们也都懂英语?”

“是的,他们和我一样,都懂。”

“很好。”哈利·基勒表示赞许,然后用英语把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们来到这儿究竟是想干什么?”还是那种沙哑粗鲁的调子。

“应该是我们来问你这个问题才对。”巴尔扎克回答说,“而且还要质问你们有什么权利强行关押我们?”

“就因为我抓到了你们!”哈利·基勒啪地一掌拍在桌上,脾气突然又变得不可收拾,咆哮着说,“只要我还活着,谁也别想靠近我的王国。谁也别想侦探我的情报,把信息传送出去。”

他竟然这样厚颜无耻,把这儿说成是他的王国……我真想不通。

哈利·基勒跳起来,怒气冲冲地对巴尔扎克继续吼着,而巴尔扎克依然镇静自若。

“是!就是我的王国!任何人也别想有非分之念。我很清楚你那些同胞们已经偷偷地到了汀巴可图,而且还在不断朝尼日尔河进发。让他们现在立即转身回去!”他边说边捶桌子,不无威胁地说,“要是不给我打住……现在他们谨慎多了,竟然派你们这些间谍从陆路来尼日尔河……你们这些间谍!我要把你们砸个稀巴烂,就像我砸碎这个杯子一样,信不信由你。”

说着他真地把杯子摔了个粉碎,玻璃碎片落得满地都是。

“赶快给我重新拿个杯子来,我太渴了,真是让人受不了!”他冲着门口嚎叫道。

这会儿的哈利·基勒更是丑陋无比。令人难以置信的暴怒使他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嘴角冒着白沫,下巴朝前伸,脸部全变成了紫色,再加上那双充血的眼睛,使他更像头野兽了。

一个红色卫士立即跑步送来一个杯子。哈利·基勒没有理睬,一副主人的架势,倚在桌边仍然一个劲地拍打,转身对着毫无惧色的巴尔扎克又喊又叫:

“我不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我可是为你们着想才事先提醒你们注意的!是我把那个巫师布置在你们的必经之路上的。他的警告之所以成为现实,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是我有意把我的奴仆托摩基安排在路上,然后给你们当向导,想把你们拦在锡卡索,那是我能用的最后一招了。可一切都白费了,我把向导撤走没起作用;让你们没吃没喝也没用。你们好像除了向尼日尔河前进就再没有别的目标了,那儿没有别的路可走?好啦,你们到了尼日尔河,甚至穿过了它,发现了你们想知道的一切……甚至更多!可现在你们怎么向雇你们的人交代呀?”

哈利·基勒一边气愤地吼叫,一边又不停地来回踱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明显发疯了。突然间,他不说话了,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想法,他以超乎常人的平静问巴尔扎克:“可实际上,你们的目标真的是撤退吗?”

“这个,你根本没有必要怀疑。”巴尔扎克先生回答。

“那为什么却又偏离了那个方向呢?你们到寇波去又想干什么呢?”

哈利·基勒边问边投来能洞察一切的一瞥,一时弄得我们束手无策,他的智慧确实不同凡响。由于我们一致同意不透露布拉松小姐的真名实姓,所以要回答这个问题比较棘手。幸亏巴尔扎克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答复才使我们摆脱了窘境。

“因为向导离开了我们,”他说,“所以我们打算到汀巴可图去。”

“为什么不去锡卡索呢?那里又不是很远。”

“不为什么。我们只是其中有个人熟悉去汀巴可图的路线。”

“噢,是这样。”哈利·基勒不无怀疑地嘟囔了一句。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又问道,“那么,你们究竟是否打算朝东一直走到尼日尔河?”

“我们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巴尔扎克肯定地说。

“要是我事先想到这点就好了,”哈利·基勒告诉我们说,“那你们就不会在这儿了。”

真是太可笑啦!似乎他已经问过我们多次,而我们却有意保守秘密。

他发完这句荒谬的感慨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我趁势接过话头。我——也就是事件的记录者——是个理性十足的人。凡是不符合逻辑的事情都会让我惊奇不已,在我记录的时候,有几个地方不是很清楚,这个疑问一直使我心有不安,所以这时我插了话,极尽优雅地问道:

“请原谅,先生。请您告诉我,您何苦绞尽脑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把我们解决掉不是更简单?您的爱德华·胡佛斯上校和他的手下占了我们的上风,我们又完全相信他们,所以还不如把我们统统杀掉了事。”

哈利·基勒皱起眉头,不屑一顾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在想这个胆敢对他说话的如此狂妄的人究竟是谁?不过他不很在乎。于是他降尊屈就地回答说:

“那是为了避免法国当局的调查。假如说,他们派出的某个考察队被人出卖了,或者中途遭袭了,他们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的回答满足了我的部分好奇心,使我对于征服这个残暴凶恶的人充满了信心。于是我反驳说:

“我认为,要是我们失踪了,结果也会一样的。”

“那自然。”哈利·基勒赞同地说,这可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正常的语气和态度。接着又理智地说,“所以我曾希望你们自动放弃,不再前进。只是你们太顽固了,我只好把你们带到这儿来。”

我一听他的话有漏洞,就马上加以发挥。

“现在你也明白我们内心里并不打算去尼日尔河了,”我提议,“所以只要把我们放回到你们抓到我们的地方,以后的路程就不用你费心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们想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张扬自己的奇迹?让你们宣布迄今无人知晓的城市的存在?”哈利·基勒狂怒地打断了我的话,说,“不行!你们想得太简单了。进了黑域的人就休想离开!”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咆哮,所以随他如何费口舌,我根本不理睬,坚持说:“那要是当局着手调查我们的下落呢?如果发现我们在你这里,难道你不害怕吗?”

“很可能,”哈利·基勒回答说,仿佛他脑子里那个气压表在一阵混乱之后又恢复了正常,“万一我被他们发现,万一我不得不对他们宣战,我还是占优势的。无论如何,我有比你们的装配更有利的武器。”

“什么武器?”

“人质啊。”

这个权力人物说得一点不假,他确实占优势。我和他的这番对话也很不错,使我们心里都有了底,起码我们能保全性命,因为他的答复表明,他至少无意于把我们就地处死。能了解这点总是令人宽慰的,心中积压多日的阴翳终于驱散了。哈利·基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会儿,他平静异常,完全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家伙!

“我们干脆都把话挑明吧,”他冷冷地说,这种语气对我们倒颇为新鲜,“既然你们已经到了黑域,就别想再出去了,想出走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可以随意处置你们,坐牢、杀头,或者在我的王国范围内享有和我同等的自由和权利。”

又一次听到他说“我的王国”的字眼!简直太无法无天了!

“一切都取决于你们自己,”他接着说,从头到尾都只对着巴尔扎克先生,准是把他看作我们的头儿了,“你们可以当我的人质,或者……”

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让巴尔扎克先生吃了一惊,我也一样。那我们除了作人质以外还能作什么?

“合伙人。”哈利·基勒冷静地说。

如果说这个提议只是令我们吃惊,夸张一点说,应该说是晴天霹雳!可哈利·基勒还是那么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别以为我不清楚法国军方的进展情况,实际上我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说他们至今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到那个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我就得选择了:要么和谈,要么开战。别以为我怕打仗,我一点也不害怕战争,我完全可以保护自己。但战争并不是解决争端的惟一途径嘛,而对尼日尔河流域实行殖民统治就够法国忙上一阵子了。纵然我的军队要穿过沙漠,飞越海洋去和他们开战,可他们仅仅为了向东发展而冒被打败的危险又有什么好处?我不是正在把沙漠改良成沃土吗?只要双方稍微冷静一点,我们的和谈很可能以双方结盟而告终呢!”

他简直是异想天开!这家伙真会吹牛。法国会和他这种令人恶心的独裁者结盟?那只是鼠目寸光的人才会这么想。

“与你合作?”巴尔扎克先生惊诧不已的反问,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我们的心声。

估计那位暴君可能要忍耐不住了,而我们也觉得他那种平静持续得太久,都有些乏味了。

“你们认为我不配?”哈利·基勒又捶响了桌子,眼里怒火万丈,说,“也许你们还是想逃离我的王国,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们还没有完全领教我的力量罢了。”

他站了起来,用威胁的口气说:“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一声召唤,卫兵马上来了。他们抓住我们就不松,还一个劲地往什么地方拖。上了很多级楼梯,多得简直没有尽头;又沿着一个大阳台走了好半天;接着又是楼梯,最后终于来到一座塔楼的平台上。哈利·基勒不一会儿也来了。

此人性情变化无常,像滚滚波浪一样起伏不定,可以从暴戾骤变得冷漠,也可以再度狂怒,不需要过渡,突发大喜大悲。此时此刻,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刚才狂暴的痕迹了,又像湖面一样平静了。

“你们现在离地面300英尺,”他像个向导在讲解某个景点似地说,“因此地平线到这里的距离是20英里。要知道,你们视野之内环绕本城的沙漠已经变成了肥沃的农田。方圆150英里是我的王国,面积差不多1200平方英里。这就是我10年工作的成果。”

他顿了顿,可能是他说得又有点不耐烦了他接着说:“假如有谁想踏进这方圆1200平方里的范围,马上就会有人用我遍布整个沙漠的有线电话向我报警……”

这就对了,我前几天在沙漠中看见的那些绿洲和电线杆就是专为这里的通讯设施服务的。不过现在且听听哈利·基勒的解说吧。他这会儿正向我们展示架在平台中央一个像玻璃灯笼一样的东西、又有点像灯塔,但比灯塔要大、要亮。

他还是用那种语调说:“谁也不能在没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随便踏进这片土地。假如电话还不足以阻止他,他就会遇到那道半英里宽、无法穿越的保护区,因为黑域的城墙外每隔5弗隆就有这么一个区,并且通宵都有强大的探照灯扫视。这种仪器是光学结构,所以可以直接看到四周领域内的任何动静,而且保证能看清其中心部位的每一细微末节——还能放大。我既叫它望远镜,有时又叫它放大镜。现在我允许你们到里面来——你们自己看后再下结论吧。”

他这番话激起了我们的好奇心——于是我们通过他的许可,穿过一道用巨大的透镜做的门走进“灯笼”。我们刚进去,眼前的景象就变了。不管我们转向哪边,看见的除了一面墙之外就没有别的了。那堵墙被一条条黑线隔成了许多独立的方块。

墙的基础部分无法看清楚,顶部似乎远远高出我们所在的位置。上面有一层很明显的银光。我们后来才明白:墙的颜色根本不同,其中赤、黄、绿、蓝、青五种颜色居多,它是由无数外形各异、轮廓模糊的小块组合成的。只要稍加注意就不难看出有些小块是树木;有些是农田和道路;其余是地里干活的人。他们被放大了,好让我们看清楚。

“看到那些黑人了吧?”哈利·基勒指着两个相距挺远的黑点问道,“即使他们有逃跑的企图,但走不出多远,也会自动消失的。”

说着他就拿起了电话筒:“圈号111,半径1528.”

他拿起另一个听筒继续说:“圈号14,半径1502.”

说完,他又转向我们说:“你们仔细看着墙上的变化。”

有那么几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又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块被烟雾笼罩了。等烟雾散尽后,那个小块已经没有了。

“在那儿干活的人到哪儿去了?”莫娜丝小姐好奇地问。

“死了。”哈利·基勒冷冷地说。

“死了……”我们惊叫起来,“你竟然无缘无故就把那个人杀了?”

“别担心,不就是个黑人吗?”哈利·基勒简洁地解释道,“垃圾!就是一分钱不花,我也能马上搞来许多。那个人是被空中鱼雷干掉的。鱼雷是火箭炮之一,发射范围约15英里。至于速度和准确性嘛,你们已经亲眼目睹了。”

我们听着他的解释,对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感到非常愤慨。可就在这时,又有什么东西移进了我们的视野。那东西沿着银白的墙迅速前进,不一会儿,墙上的那个方块又消失了。

“那个人又怎么了?”莫娜丝小姐呼吸短促地问,“他也死了?”

“还没死,”哈利·基勒回答说,“还活着呢。你们呆会儿就可以看见他了。”

他走了出去,卫兵们紧跟在后面,也让我们一齐出去,于是我们又来到塔楼的平台上。我们四下张望,发现有个东西正像流星一样从远处朝我们冲过来,就是那种把我们运到这里来的机器。它下面还吊着什么东西在来回摇晃。

“这叫直升飞机,”哈利·基勒把那机器的名称告诉我们说,“用不了一分钟,你们就可以看到谁能在得不到我许可的情况下进出这个地方!”

直升飞机越来越大,一眨眼功夫就飞到了我们头顶上。我们突然感到一阵颤栗:吊在它下面摇来晃去的东西原来是个黑人!巨大的铁钳夹着他身体的中部。

直升机飞得更近了,它越过了塔楼……太可怕了!铁钳顿时张开了,可怜的黑人在我们脚边摔得头骨粉碎,脑浆四溅,成了一堆肉泥。我们身上也沾满了斑斑血迹。

我们愤怒地吼了起来。莫娜丝小姐眼中闪着泪花,脸色苍白,双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她不单是叫喊,在叫喊的同时,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一把推开发愣的卫兵,扑向哈利·基勒。

“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这个失去人性的畜牲。”她一边冲着他大减大叫,一边用那双小手勒住那恶棍的喉咙。

哈利·基勒轻而易举地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姑娘的盲目冲动把我们吓了一身冷汗,可又没法帮她,因为卫兵把我们牢牢抓住了,动弹不得。

两个卫兵把莫娜丝小姐拖开了。万幸的是这位独裁者似乎作出一副好男不与女斗的高姿态。他的嘴角残忍地一撇,眼里发出类似赞许的光。他盯住还在发抖的年轻姑娘。

“好哇,”他很有耐心地对她说,“你是我王国里第一匹有个性的小雌马。”

他用脚踹了一下可怜的黑人的尸体,接着说:“小姑娘,你大可不必为这种小事大动肝火。”

他走了,我们跟着就被赶回了那间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庄严的扶手椅的房间,我们应该称这个地方为议事厅才对。哈利·基勒在他那个所谓宝座上落了坐,看着我们。

我说他看着我们……其实他只是盯着莫娜丝小姐一个人罢了。他用威胁的目光盯着她,目不转睛,脸色很难看,眼中渐渐发出邪恶的光芒。

“你们这下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他终于开口道,“你也应该明白我这个人是说一不二的。我最后再说一遍:据说你们当中有个政治家、一个医生、一个记者和两个笨蛋……”

对彭辛来说,这种说法倒也没什么;对可怜的圣·伯雷来说就太不公正了!

“必要的话,政治家可以和法国政府谈判;我会为医生建造一所医院;记者可以到《黑域霹雳报》工作;我也可以为另外两个找份合适的工作。还有这孩子,我倒挺喜欢她的……我会娶她的。”

这结局太出乎意料了,可以想象我们有多震惊!可是,一想到整天和一个疯子打交道,我们又都不乐意了……

“你说的都不可能实现,”巴尔扎克先生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你所犯罪行的见证人,可我们不会被你吓倒。我们宁肯以武力方式解决,也不愿屈从于你残酷的统治。我们决不会同意成为你的什么人,至于莫娜丝小姐……”

“哦,这么说我未来的妻子叫莫娜丝,这一点可以成为现实是吗?”哈利·基勒打断巴尔扎克说。

“不管我是叫莫娜丝还是叫别的什么,”我们这位同伴气疯了,大声嚷嚷着说,“我视你为野兽,不会让你靠近我半步,我只会藐视你,讨厌你;你的提议是对我的侮辱,是最卑鄙、最可耻、最……”

她呛住了,而哈利·基勒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气氛变得有些松缓了。

“很好……太好了……”他说,“不着急。我会给你们足够的时间考虑这个问题的,至少一个月。”

那个气压表到此急剧下降,天气骤变。只见他站起来,对着卫兵咆哮道:“把他们全部给我押下去!”

巴尔扎克先生和推他的卫兵又嘀咕了一阵。他转向哈利·基勒,问:“那这一个月里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

风变得愈来愈大,独裁者已经没有心思考虑我们的事了。他正抖抖嗦嗦地举起一杯烈性酒打算喝干,听到巴尔扎克的问话就把杯子从嘴边移开,然后两眼望着天花板,没有丝毫怒气地说:“暂时我也不知道,你们慢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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