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皇帝相比,武则天有一个致命的死结。
那就是——自己蹬腿之后,该由谁来继承帝位?
一方面,她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篡位者,为了做上帝王,她把自己的儿子全都推向了对立面,四个儿子,杀死了两个,贬谪了一个,还剩一个,冷藏在宫中;另一方面,对娘家的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她也是心存忌讳的,毕竟,这两位侄子的父亲都是她整死的。
选谁做接班人呢?
为这个问题,武则天想得脑袋都快爆炸了。
是,她是可以从丈夫手中要来了权力,从儿子那里夺来了帝位,并且通过“造神运动”把自己塑造成天命所归的帝王。但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即,这个社会仍旧是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这是她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的。事实上,她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无法摆脱得了传统的男权影响。她不是非常宠爱女儿太平公主吗?但太平公主绝不是帝位的继承人,绝不是。这个帝位只能姓武或姓李,如果把帝位传给了太平公主,就不知道是会成为姓什么的了,这个社会也就更加混乱了。
所以,无论如何纠结,帝位的归属只在武则天的侄子与武则天的儿子间选择。
中国历史上的女性专权,都或多或少地要依靠娘家人的帮助。
武则天也不例外。
武承嗣和武三思等人都在武则天“造神运动”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因此,武则天称帝后,第一等大事,就是大封武氏家人为王:立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武攸宁为建昌王,武攸归、武重规、武载德、武攸暨、武懿宗、武嗣宗、武攸宜、武攸望、武攸绪、武攸止等都被封为郡王,诸姑姊均被封为长公主。
由此,武氏的势力空前强大、权倾朝野。武承嗣谋取太子的愿望也就变得异常迫切了。
武则天虽然将儿子李旦定为皇嗣,居住在东宫,并赐姓为武,实际上,还是将儿子划在李家后代的范畴,心思已不在李旦身上了,而是根据形势的需要,倾向于改立武承嗣为太子。为此,她不惜将反对立武承嗣为太子的宰相岑长倩、格辅元诛杀。
长寿二年(公元693年),万象神宫完工,武则天亲自谱曲,举行了盛大典礼,九百多人一起载歌载舞。献祭之时,武则天首献,武承嗣亚献,武三思终献。
不要小看这个亚献和终献。
在这儿,武则天释放了一个这样的信号:武承嗣有望立为皇太子。
因为,按照惯例,皇帝首献,做亚献的就是皇太子。
得了便宜的武承嗣自然更加卖力地卖乖。为了早日坐上太子的位子,他拉帮结派,多方谋划,进行了孜孜不倦的阴谋筹划。
永昌二年(690年)年底,武承嗣暗中指使王庆之等数百人上表,向武则天请立自己为皇太子。
王庆之见到了武则天,毫不掩饰地提出了改立武承嗣为皇嗣的请求。
虽说在理智上武则天是千不愿万不愿由李旦作为皇嗣的,但从情感上来说,那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在矛盾的煎熬中,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皇嗣是我的亲生儿子,好端端的,没有任何过错,怎么忍心废除了他?”
王庆之按照武承嗣预先演练好的台词,说:“俗话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就算是神灵,也不高兴异族人前来供奉,百姓也不会去祭祀异姓的祖先,武家的天下怎么能让李家的人去继承呢?!”
武则天难以定夺,只是挥挥手,让王庆之出去。
哪料,王庆之竟表现得极其大胆,其伏地不起,以死泣请,死活不肯离开。
一向以阴狠毒辣、杀伐决断著称的武则天显得优柔寡断了,犹豫了半晌,将一张印纸抛给王庆之,不置可否地说了说:“你先出去,以后想见我时,以此出示门者。”
王庆之以为武则天的防线已松,便以退为进,暂时退去。
接下来几天,凭着那张印纸,他屡次闯宫,乘胜追击,要武则天尽快定下改立皇嗣之事。
这下弄巧成拙了,武则天对王庆之这种咄咄逼人的派头很是恼怒,肚中的火气没压住,凶性大发,命凤阁侍郎李昭德杖打王庆之。
心系唐室的李昭德立刻命将王庆之拖出光政门外,对文武百官说:“这货要废掉我们李唐皇嗣,改立武承嗣!该死!该死!”命侍卫狠命扑打,竟将王庆之活活打死。
武则天本来只想教训一下王庆之,没想到李昭德这么绝,竟将王庆之打死,也有些歉疚,叹了口气说:“其实王庆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武家的天下就应该由武家人来继承啊。”
李昭德摇头说:“不是这样的,高宗皇帝,是陛下的丈夫,皇嗣,是陛下的儿子,陛下身有天下,就应当传给子孙万代,怎么能传给侄子?按照宗法制度,一个人只能祭祀他的父系祖先以及父系祖先的配偶,没有侄子祭祀姑姑的道理。想想看,自古以来,有没有侄子做上了天子而为姑母立庙的?即使陛下的侄子因为感激肯祭祀你,那他也不可能祭祀高宗皇帝,可怜高宗皇帝将天下托付给了陛下,却因为陛下的缘故,却将永远地失去了祭祀的资格!”
武则天听了,更加踌躇不安了。
想想吧,自己创立的武氏王朝本来就获之于唐朝,自己的帝位本来就获之于儿子,自己的夫君就是唐高宗,自己在供奉武氏神庙的同时,偏偏又不得不供奉李氏皇族。而且,自古以来,哪有帝位不传儿子传侄子的道理,哪有侄子当了皇帝而为姑姑立庙供奉的?
对武承嗣,武则天的兴趣更加淡薄了。
可是,武承嗣之外,还有一个武三思。
武三思看到武承嗣求立太子失败,误以为只是武承嗣的人品问题,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也就产生了争当太子的想法,整天撺掇武则天,要她立武家人为太子,他的理由是“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明确表示,如果以李氏子弟为太子,将会导致武周政权终结,李唐王朝恢复。
武三思的话,让武则天的思想摇摆得更加激烈了。是啊,帝位一旦传位给儿子,那不就意味着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大周王朝就这样一代而亡了?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狄仁杰第二次担任宰相,以李唐复国为己任,就必须想办法让武则天死去立武家子弟为皇嗣的心。
但他也知道,不能硬来,得积极寻找向武则天劝谏的时机。
不过,狄仁杰的想法和李德昭等人略有不同。他想让李唐子弟中做太子的人不是李旦,而是庐陵王李显。
徐敬业和契丹人叛乱不是做拿李显做文章吗?这就说明了李显在民间的分量比李旦大,狄仁杰这一着棋不走则已,一走,必须准、狠、稳。
而且,站在武则天的角度上想,接受李显,明显比接受李旦容易。
盖其原因,除了李显在民间的影响力大之外,李显从帝王变为郡王,被发配到房州,那是从天堂下了地狱,对前途已没有任何希望,已经是万念俱灰,一旦得重新立为太子,那还不得对武则天感激涕零得肝脑涂地?而李旦就不一样了,李旦现在就是皇嗣,从皇嗣到太子,少了这份天壤之别,感激之情就会大打折扣。
还有,因为李显远在房州,离开国家政治中心已经长达十五年,在朝廷没有任何势力,立他为太子,放心,容易管理。相比之下,李旦这些年都没离开过洛阳半步,武则天对他多少还会有些顾忌。
最主要的是,李旦和武承嗣之间有血海深仇,如果李旦登上了帝位,会不会对武家子弟不利呢?武则天绝对不愿意看到武家遭受灭门之灾。而李显就不一样了,李显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武承嗣等武家子弟并没有直接原因。
基于上述方面考虑,狄仁杰决定把李显定为未来的太子人选。
当然,要想让武则天把李显接回来当太子,也不能采取王庆之那种耍无赖、玩流氓、软磨硬泡的方式,这既不是狄仁杰的作风,也不符合狄仁杰的性格。
狄仁杰想好了,自己一不能硬来,二不能搞什么阴谋诡计,硬来,只能鸡飞蛋打,落个徐敬业式的下场,而搞阴谋诡计,人家武则天可是搞阴谋诡计的祖奶奶,你自己一个正人君子,能玩得过人家吗?
自己所能凭借的,就是持之以恒,用自己的诚心和耐心去打动武则天。
他在武则天面前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千方百计地把话题转到庐陵王身上去,争取三天一提醒、五天一评论。
有一天,武则天在朝堂上魂不守舍地说了一句:“朕夜来做了一怪梦,梦中有一神气活现的大鹦鹉,偏偏两翅皆折,怎么也飞不起来,真是奇哉怪也!”
狄仁杰一看机会来了,马上出列,朗声应答说:“陛下姓武,那只神气的鹦鹉应该就是陛下的化身,陛下有两个爱子,但是他们现在都不得自由,所以鹦鹉的两个翅膀折了,如果陛下起用两个爱子,就好比鹦鹉的翅膀长好了,则陛下就又可以展翅高飞了。”劝武则天重用皇嗣李旦,并把庐陵王接回来。
武则天此人,虽然强势凶悍,却十分怕死,极度迷信。不用说,狄仁杰这一解梦行为对她的思想影响极大。
还有一次,武则天又做了一个梦。本来,年老体衰,梦多也不足为奇,可武则天因为梦中情境,还是心神不宁,又找人解梦。
这次,她梦到的是自己在下双陆棋,却越下越臭,一输再输,异常懊恼。
据考,双陆棋起源于古代伊朗,约在魏晋时传入中国,曹魏时才子曹植在由印度传入的波罗塞戏基础上,糅合六博的特点所创设的,初期有两枚骰子,唐朝末年后逐渐加到六枚。双陆棋子为马形,黑白各十五枚,两人相博,掷骰子按点行棋,即根据掷出骰子的点数移动自己的棋子,谁先把棋子移动到大本营谁获胜。其棋理有点类似今天的飞行棋。民间很多人用这种棋进行赌博,到了清乾隆年间,为了禁止这种赌博风气,乾隆下旨禁止了这种游戏,遂使在中华大地上绵延数千年的双陆棋逐渐消失。
听武则天说梦中输棋,狄仁杰又充当解梦高手,抢先回答说:“双陆不胜,就是因为宫中无子,这真是上天在向陛下托梦啊,陛下,国家可不能久虚储位啊。”
武则天被他说得有些心虚,迟疑着说:“此乃朕的家事,决断全在于朕,卿似乎不应该介入干预吧?”
狄仁杰当仁不让地说:“帝王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孰非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义同一体,况臣备位宰相,岂得不预知乎!”
武则天没词儿了,一张干瘪且布满了皱纹的嘴巴哆哆嗦嗦嗦地抖动着,就差没点头同意狄仁杰的建议了。
狄仁杰一看打迷信牌有用,就继续出这个方向的牌。
你武则天不是担心死了没人祭祀吗?好,我整个狠的。
某天,狄仁杰恐吓武则天说:“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先帝病危,以二子托陛下。陛下获取帝位十几年,便要传位给异姓,这岂不是要逆天行事?况且,姑侄与母子相比,到底哪样更亲?陛下立庐陵王为皇太子,则千秋万岁后仍能常享宗庙,若立侄子为皇太子,武氏宗庙里是不会有您这姑姑的神主牌位的。”
这番说辞极其高明,其一,从继承的法理上提醒武则天不应该把太宗皇帝打下的江山另付他人,而应该传给子孙万代,可谓晓之以理;其二,充分利用了武则天和唐高宗的夫妻之情、武则天和李显的母子之情,可谓动之以情;其三,直接指出武则天和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是有隔阂的,应该从母子和姑侄的亲疏间尽快做出选择,可谓喻之以义。这三个道理层层深入,让武则天无话可说。
而最最重要的是,狄仁杰还充分利用了武则天过度迷信的弱点来向她施压——在封建社会,人死后能不能得到祭祀,那是关乎生死轮回的大事,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只要想想鲁迅小说《祝福》里祥林嫂为捐那一根门槛所做的种种努力,这事儿就不难理解了。尤其,对武则天这种生前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人,对自己死后的待遇,可以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一件心事了。
大臣吉顼和武则天的两个心肝小宝贝张易之、张昌宗同任控鹤监供奉,吉顼曾对他们兄弟说:“你们兄弟得此荣华富贵,却并不是靠品德和功业所取,天下人对你们侧目切牙齿者不在少数,没有大功劳于天下,用什么保全自己?我替你们兄弟担心哟!”
张氏兄弟本来也觉得武则天年纪已老,去日无多,时时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听吉顼提起,赶紧向吉顼求计。
吉顼乘机说道:“天下士子庶民都没有忘记大唐的功德,都想念庐陵王。现在主上春秋已高,大业须有托付;武氏诸王都非她所属意的。你们何不力劝说主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非徒免祸,尚且可以长保富贵。”
二人听后,连连点头,屡次在武则天枕边劝说。
现在,狄仁杰又这样说,武则天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