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厚
我父母来我家才住上两天,我又和父亲争论起来。多年来我们俩常常争辩,这次邀请二老来跟我和妻子小住几天,目的就是要和父亲言归于好。
争论之后,我打电话给哥哥乔治,告诉他这件事。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和爸好好相处呢?”哥哥问。他比我大十三岁。“去打打撞球吧,”他建议,“你应该还记得你们俩以前多么喜欢打落袋撞球。”
于是我带父亲到附近一个撞球场去。撞球场里光线暗淡,飘溢着新鲜啤酒的气味。我们开了球桌上方圆锥形的灯,从墙旁的架子上挑选球杆。
父亲把他选的球杆放在球桌上滚了几下,看出球杆不直,便换了一根。第二根还是不行,他换了一根,又一根,直至找到了合意的。我用三角框把目标球放好。
“传统打法吗,爸?”我问。他点点头。
我发球。母球停了,在另一端的目标球只有一个离开了原位。我给父亲制造了一个远距离球,不容易打,但应该难不倒他。
我看着父亲弯下身去,瞄准目标。他虽然已七十六岁,手架依然稳固,推杆动作依然顺畅潇洒。
父亲没有击中那个孤立的球,母球撞到目标球堆,把球撞散了。我有十几个球可以选择,每一个都颇容易打。我记得他从前对我说过:“击球以前要先想好下一步。和高手较量的时候,永远不要给对方机会。”
他这番话是三十多年前说的。那时我在念大学,打撞球已算得上是好手,但就是赢不了父亲。我们常常比试,每次都打上几个小时。我总是汗流浃背,越来越急躁,他则始终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地把球一个一个击入袋中。不时有其他同学站在旁边观战,我会一边以父亲的技术感到很有面子,一边又为了屡战屡败而恼怒。我很希望能向他证明我的撞球技术不逊于他。
我幼年时,父亲为了养家,经常到外地去打球,往往一去就是几个星期。哥哥十几岁时跟父亲出征过一次,多年之后他把当时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我。哥哥说,父亲在小镇的撞球场里和农场主、五金店售货员、地痞流氓等比试,未逢敌手,对方落败之后就把折皱的钞票扔在铺了绿泥的球桌上。赢球后回到低级旅馆的房间,父亲就给自己斟一杯威士忌加汽水,哥哥则盘腿坐在床上数钞票,把当天赢的钱记在活页簿上。
我但愿自己当时也在父亲身边为他助阵。看到他击球进袋的时候,我一定会心花怒放。只可惜我当时还是婴儿。到我十几岁时,父亲已不再外出比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总是这样说,同时把手一扬。
后来我也爱上打撞球。我遇强愈强,只有和父亲交手时例外,到今天为止,我从未赢过他。
才打了几个回合,我就看出父亲的视力已明显衰退。我的得分遥遥领先,但仍打得又凶又狠,毫不放松。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他当年对我那样对他穷追猛打。这本来是个大报复的好机会,但我并没有好好把握,我又凶又狠地打了一会儿就心软了。我实在不能忍受自己这种行为;我的心不是铁造的。
这时我已领先二十多分。我从球桌后退一步,看见两鬓灰白的父亲拄着球杆等候。我再弯下身来,击出了一个差得无可再差的球,不但没把球打进袋,还把其他球撞得四下散开。
“你发什么神经?”父亲觉得很奇怪,“竟然这样打法。”我摇摇头,假装自己也觉得不像话。这一局父亲赢了。
下一局我又故意打失一球;这一次是打得太猛了,球撞在袋框上反弹回来。“你像是铁匠在打铁,”父亲说。
比赛结果是我输了三分。我伸出手臂搭着父亲的肩膀说:“爸,你仍然是最棒的。”
“你本应可以打败我的,”他说,“可惜太大意了,像往常一样。”他摇摇头,好像真的为我惋惜。
当晚我们在寓所的露天平台上用餐。天气温和,暖风徐来,暗紫色的天空上星光灿烂,闪烁的烛光照亮了我们的脸庞。我举起一杯红酒说:“干杯!祝爸妈健康!”我们把杯子碰在一起。我妻子。我母亲。我父亲。我。
“打球谁赢了,儿子?”我母亲一边吃一边问,“打败爸了吗?”
我莞尔而笑。“妈,别开玩笑了。你应该知道我向来不是爸的对手。”
“他太大意了,老伴,”父亲说,“他起先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但后来一再出错。”
“啊,”母亲说,“原来是儿子故意让你赢的。”父亲看看她,又看看我。“你这混蛋!”他说,“你确是故意让我赢的。”
“得了,爸。你想想看吧,多年以来我一直想赢你,要是终于有机会把你打败,我会故意输吗?”
“你这混蛋!”父亲点点头,向我微笑。这是他来我们家之后第一次向我微笑。